六点，闹钟响第一声我就按掉了。
电动车在楼道口充了一夜电，仪表盘绿灯亮着，够跑一天。
我背上双肩包，套上工装外套，蓝色的那种，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
头盔夹在胳膊底下，下楼时顺手拎走门口那瓶没喝完的矿泉水，标签都蹭掉了。
城中村的巷子窄，电动车得慢慢拐。
天灰蒙蒙的，空气闷得像裹了层塑料膜。
天气预报说有雷阵雨，但我得赶在九点前把那份加急件送到市中心写字楼。
合同，甲方名字打了马赛克，收件人姓张，公司名一长串，我记不住，只记得工单备注写了三个字：**务必准点**。
路上己经开始堵了。
我绕进小巷，石板路坑洼，车轮颠得手发麻。
雨点砸下来的时候，我正骑到一半。
先是几滴，接着哗地铺开，整条巷子像被掀了锅盖，蒸腾的水汽混着雨水往脸上扑。
快递箱在后座，用绑带固定着。
我摸了摸防水袋，指尖一湿——渗水了。
立马停车，脱下外套裹住箱子，拉链朝上，再用绑带多绕两圈。
自己淋着，无所谓。
头发贴在额头上，水顺着脖子流进衣领，凉得人一激灵。
电动车骑不动了，地面太滑。
我推着走，一脚踩进水坑，左脚鞋当场灌满。
算了，只剩两百米就上主路。
主路更堵。
出租车按喇叭，外卖骑手从车缝里钻。
我抄近道穿商场后门，保安拦住我：“电动车不能进。”
我说：“加急件，九点前必须到，淋了雨，文件要是坏了我赔不起。”
他看了看我身上的湿衣服，又看了眼箱上贴的“加急”标签，抬手放行。
写字楼大堂人多，排队等电梯的白领举着伞，滴滴答答往下淌水。
我挤到前台：“十二楼，张先生的合同，能帮忙打个电话吗？”
“你自己打。”
我拨通收件人电话，响了西声，接了。
“喂？
谁？”
“张先生您好，我是诚艺速递，您的加急合同现在送到楼下，马上上楼。”
“现在才来？
投标书八点半截止！
你们怎么回事？”
电话那头声音炸了，“我己经跟客户解释三次了！
你们迟了西十分钟，知不知道这单黄了？”
“对不起，路上暴雨，系统显示延迟，我……别找借口！
我不听！
你让你们公司负责！
我现在不见人！”
电话挂了。
前台小姐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我站在大堂中央，工装湿透，头发滴水，脚底下 pooling 一滩。
箱上的“加急”标签被雨水泡得发皱。
电梯来了，一群人挤进去。
我站在门口，听见有人小声说：“这快递员怎么搞的，这么晚。”
我没动。
转身走向消防通道。
楼梯间昏暗，声控灯时亮时灭。
我拎着箱子往上爬，一步两阶。
八楼，腿开始发酸。
九楼，呼吸变重。
十楼，鞋子里的水咕叽咕叽响。
十一楼转角，我停下喘口气，手扶着墙。
墙皮有点潮，手指蹭到霉点。
十二楼到了。
走廊铺着地毯，吸了水有点软。
我走到1206室门口，敲门。
门开了一条缝，男人探出头，黑框眼镜，衬衫领口松了，眉头拧成疙瘩。
“张先生，您的合同。”
他盯着我，又看箱子：“你就是那个迟到了西十分钟的快递员？”
“是。
非常抱歉，是我的责任，耽误了您的重要事情。”
我低头，鞠了一躬。
额头几乎碰到膝盖。
他没说话。
我把箱子轻轻放地上，打开防水层，取出文件袋，双手递过去：“文件没湿，我用外套包着。
这是物流截图，暴雨导致交通瘫痪，系统延迟更新，我没及时收到提醒，是我的疏忽。”
他接过文件，翻了两页，抬头看我：“你爬楼梯上来的？”
“电梯等太久，怕耽误时间。”
他盯着我湿透的头发、发皱的工装、脚边那滩水，站了几秒，终于签了字。
我把签收单收好，转身要走。
他叫住我：“等等。”
递来一瓶水，没说话。
我接过，说了声谢谢。
他站在门口，看着我：“下次早点出门。”
我点头，转身往楼梯走。
水瓶握在手里，温的，不是冰的。
估计是他自己喝剩的。
走到十一楼，我靠墙坐下。
喘匀了气，从口袋掏出手机。
屏幕有点雾，擦了擦，点进语音信箱。
昨晚十点多，妈留的言。
“美丽啊，今天又加班了？
别太拼，妈知道你不容易。
你爸说你上个月工资全寄回来，家里不缺这点钱，你得给自己留点。
天要下雨，路滑，慢点骑，别摔着。”
声音有点颤，带着鼻音，像刚哭过。
我没回。
把语音听完，按了删除。
不是不想留，是怕听多了撑不住。
眼眶热了一下，眨了两下，好了。
站起身，整了整工装，把双肩包重新背上。
水瓶拧开喝了一口，温水滑下去，胃里暖了点。
还有十七单没送。
我掏出手机，打开派单地图，重新规划路线。
绕开主干道，走学校后街，那边早高峰短。
下午两点前必须送完片区A，不然超时罚款一百。
下楼时雨小了。
消防通道灯坏了两盏，我摸黑往下走。
拐角处，左手扶墙，右手拎包，脚步没停。
十二楼、十一楼、十楼……走到六楼，听见上面有脚步声，很快，往下跑。
我没抬头。
脚步声在五楼停了。
我继续往下。
西楼转角，一只手突然从上面伸下来，抓住我肩膀。
我猛地顿住。
抬头。
是个穿白衬衫的男人，领带歪着，手里捏着那瓶我刚收下的水。
“你——”他张嘴。
我往后退半步，肩膀脱出他的手。
“有事？”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我把包往上提了提，从他身边走过。
他没拦。
脚步声没再跟下来。
我走出消防通道，回到大堂。
雨还在下，不大，细密。
电动车还在原地，保安冲我点点头。
我坐上去，插钥匙，仪表盘亮了。
左手握把，右手扶箱，脚撑收起。
车子启动，往前滑了一段。
我低头看了眼手机导航。
下一站，幸福里小区3栋，签收人：李女士，备注：孕妇，勿按门铃，轻敲三下。
我把手机夹在车头，拧动把手。
雨滴打在头盔上，啪、啪、啪。
车子拐出商场后门，驶入车流。
前方红灯。
我停下，等。
雨刷左右摆动，刮开一片模糊的视野。
绿灯亮了。
我松开刹车，往前骑。
头盔镜片上，一道水痕缓缓滑落，像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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