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铜门环上缠着三圈锈迹斑斑的锁链,每环扣缝里都嵌着昨夜的月光——那是种极淡的银蓝,像冻僵的星子坠入积灰的绸缎。
当铺的木门总在亥时三刻发出“咔嗒”轻响,不是风,是门轴在吞咽时光。
我用浸过松烟墨的绒布擦拭柜台时,能听见指腹碾过木纹的沙沙声,像无数细碎的梦在低语。
今夜的风铃比往常更沉。
那串悬在门楣上的骨片风铃,是三十年前用一个“长生梦”换来的,每片指骨内侧都刻着褪色的生辰八字。
此刻它们正随着穿堂风轻颤,不是清脆的叮铃,是潮湿的闷响,像有人在水底摇晃锁链。
我抬头时,正看见玻璃窗外飘着一缕白汽——不是雾,是刚凝成的梦。
柜台后的檀木架顶层,供着个半旧的紫檀木匣。
匣上铜锁是万历年间的官造样式,锁孔里嵌着颗鸽血红宝石,在烛光下泛着暗紫。
那是当铺的“根”——三百八十年前,万历二十六年,苏州织造局的绣娘林玉梅用毕生心血绣成的《山河入梦图》,便藏在这匣子里。
那年黄河决堤,饿殍千里,她跪在刚建好的当铺前,用这幅能“活”的绣品换了十万石赈灾粮。
后来我才知道,图中每针每线都缠着她的梦:绣山时梦着流民有栖,绣水时梦着稚童有食,绣到最后那只衔谷穗的白鹭时,她自己的眼睛己经看不见了。
如今木匣总在阴雨天渗出丝线,在柜台上织出半片残破的河岸,河水里飘着无数模糊的面孔,都是被那场梦救下的人。
墙角的自鸣钟停在亥时。
钟摆上挂着枚青铜钥匙,是上个月用“重逢梦”换来的。
此刻钥匙正自己转圈,在青砖地上划出细碎的火星,钟面蒙着的薄尘被震成漩涡,露出底下刻的小字:“梦醒时分,典当无回”。
这钟是崇祯十七年一个老太监送来的,他用“故国梦”换了瓶鹤顶红,说“与其在新朝做睁眼瞎,不如在梦里守着煤山的那棵歪脖子树”。
钟摆摇晃第七下时,门上的铜环突然自己转了半圈,环上盘踞的龙纹眼睛,在月光下亮了一瞬——那龙纹是顺治初年一个反清复明的书生刻的,他用“逐鹿梦”换了把没有刃的剑,说“刀能杀人,梦能诛心”。
我把刚沏好的雨前龙井推到对面空位上。
瓷杯边缘凝着的水珠里,映出个模糊的影子:青衫,木簪,右手无名指有一颗红痣。
茶香里混进一缕梅香,不是新梅,是窖藏了三十年的老梅魂,带着雪水的清冽和枯枝的涩。
我知道来者是谁——每年秋分夜,他都会带着同一个梦来。
风铃突然全静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不是我开的。
穿堂风卷着片枫叶飘进来,叶尖沾着半透明的露水,落在柜台上时,露水立刻凝成了个“悔”字。
我看着那字在木纹里慢慢晕开,像滴在宣纸上的胭脂,渐渐洇成一片淡红。
“老板,”门外的声音很轻,像浸过水的棉线,“我想赎一个梦。”
我把编号“丙叁柒”的铜瓶往他那边推了推。
这瓶子是乾隆五十三年一个绣娘送来的,她用“圆满梦”换了半幅《洛神赋》真迹,说“与其守着个常年不归的夫君,不如在梦里做回曹子建笔下的宓妃”。
此刻玉瓶壁上正晕开淡红纹路,像有人在里面用指甲抓挠,那抹红渐渐凝成丝线的形状,在烛光里微微发亮——我认得那针法,和三百年前林玉梅绣《山河入梦图》时的“泣血绣”如出一辙。
“哪个?”
我问,声音混在檀木的香气里,自己都听不清。
他没回答,只是解开左手红绳。
绳结散开时,我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不是他的,是红绳里裹着的那个“初见梦”在哭。
这红绳是光绪二十六年他自己系上的,那年他刚中状元,在颐和园的昆明湖畔遇见个穿洋裙的姑娘,姑娘笑着说“你们中国人的梦,都系在绳子上吗”。
后来他用“相守梦”换了张去法兰西的船票,说“国将不国,何以为家”,却不知那姑娘在码头等了他一辈子,临终前把自己的“重逢梦”也典当了进来,就锁在隔壁那个刻着鸢尾花的银盒里。
窗外的月光突然变稠,像化不开的墨。
我数着铜瓶渗出水珠的节奏,一滴,两滴,第三滴落在青砖上时,正听见他说:“用我剩下的所有时光,赎那个‘她从未遇见我’的梦。”
风铃在此时突然炸响。
不是骨片相击,是无数细碎的梦在同时碎裂。
我看见他青衫上的影子突然散开,化作漫天流萤,而丙叁柒号铜瓶上的红纹,正慢慢褪成了雪色——就像当年林玉梅绣完最后一针时,眼里流的泪。
门“吱呀”一声合上了。
柜台上那片枫叶上的“悔”字,己经淡得看不见了。
只有檀木架顶层的紫檀木匣,还在无声地渗着丝线,在烛光下织出半只衔着谷穗的白鹭,翅膀上沾着三百年前的雪。
我深深地叹息一声,目光定定地落在卿卿身上,徐徐开口:“你看这世间,人情冷暖,儿女情长,变得如此不可捉摸。
我略作停顿,继续道:“有些人,他们曾经绝情地抛弃了心爱的人,如弃敝履般毫不留情。
可是如今,他们却好似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惊醒,转过身来企图赎回曾经的爱情。”
说到此处,我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面部肌肉微微抽动,露出一抹比哭还要难堪的苦笑。
我的声音略微低沉,仿佛被一股无形的重压所笼罩,透露出一种无法言说的沉重。
“这难道不是非常可笑吗?”
这句话像是从我的灵魂深处挤出来的一般,充满了对这种行为的诧异和难以置信。
站在我身旁的卿卿,仿佛能够洞悉我的内心世界一般,她那原本如同秋水般清澈见底的眼眸,此刻也像是被微风吹拂过的湖面一样,微微泛起了涟漪,眉头也稍稍皱起,透露出一丝忧虑和关切之意。
她轻声说道:“怎么了?
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让你如此心烦意乱?”
我沉默不语,心中犹如乱麻般理不清头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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