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西点，青禾县郊外。
春夜最冷的那个时辰，风从瓦缝漏进来，像一把被冰水淬过的薄刃，横斜切在叶海洋的脸上。
他猛地坐起，黑暗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掐住喉咙似的喘息。
喉间还残留着前世临终的腥甜——那是肝癌晚期破裂时呕出的血，混着胃酸与胆汁，滚烫得能把食道灼穿。
此刻却冷在唇齿间，像从未散去。
他下意识去摸右肋下，皮肤紧绷、温热，没有鼓胀的肿块，也找不到插管留下的疤。
指尖触到的是少年人才有的平滑肋骨，带着汗水的潮意。
“呼……呼……”喘息声在狭小阁楼里放大，震得耳膜鼓胀。
他睁大眼，瞳孔急速收缩，试图在浓墨一样的黑暗里抓住什么。
空气里浮着土墙返潮的霉味，混着柴火烟、老鼠屎、还有去年冬天没烧完的煤渣味，复杂却熟悉。
他赤脚踩到地板，裂缝中钻出的冷风顺着脚心往上爬，激得汗毛倒竖。
木板发出“吱——呀”一声，像老人咳嗽，又像旧琴的第十一根弦，颤得恰到好处。
这声音他听了二十年，后来走南闯北，再没忘掉。
墙皮剥落的纹路在月光下像一张微缩的地图，他伸手摸索，触到一道浅浅的凹痕——那是 1980 年 3 月 17 日，他二十岁生日，用半截铅笔头刻下的“叶”字。
笔画歪歪扭扭，却带着年轻人倔强的锋芒。
字迹还在，意味着：一切都还没发生。
桌上，一只搪瓷缸静静立着。
缸身印着红漆标语——“广阔天地大有作为”，颜色褪成暗褐，像干涸的血。
缸底沉着一层黑褐色的药渣，细碎的叶片、扭曲的根茎，在月光里像微型山脉。
气味钻进鼻腔：茵陈的苦、附子的辛、干姜的辣，混成一股厚重的热流。
昨夜娘给他煎的“茵陈西逆汤”，治他的黄疸。
前世，这服药没喝完，爹就被抬回家——急性心梗，脸色青紫，口吐白沫，十天后撒手人寰；娘哭瞎了眼，三年后也走了。
他抬手，狠狠掐自己人中。
指甲陷入皮肉的剧痛真实得残忍，泪腺被刺激，瞬间涌出湿意。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不是五十岁衰竭的那颗，布满血栓与纤维化；是二十岁年轻的心脏，泵出的血液带着少年人的汹涌，撞得耳膜嗡嗡作响。
“我……回来了？”
声音嘶哑，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尾音，在黑暗里折出细微的回声。
回应他的，是隔壁灶间老鼠窜过房梁的“簌簌”声，是屋檐滴答的露水，是远处公社广播线路里“沙沙”的电流盲音——所有细节都在提醒：这不是弥留的幻觉，不是濒死回光，而是 1980 年 3 月 17 日凌晨西点，青禾县郊外叶家老屋，二十岁的叶海洋，真的回来了。
他这才发现，自己浑身早己被冷汗浸透。
蓝格子粗布衬衣黏在背上，像一层冰凉的皮肤；额前的碎发滴着水，顺着眉骨滑到睫毛，晃成碎钻般的月光。
抬手一抹，满掌的湿。
那汗里，还残留着前世桥洞下的土腥味、上访路上柴油机的黑烟、病房消毒水的刺鼻——所有味道一起涌上来，顶得他胃部痉挛，弯腰干呕。
吐出来的，却只有酸水。
年轻的胃，还没有被酒精和止痛药腐蚀出洞。
北风突然撞开木窗，“砰”一声，月光像水银倾泻。
窗外，一棵老杏树举着稀疏的花苞，枝丫剪影映在墙上，像无数挣扎向上的手。
叶海洋踉跄扑到窗前，双手死死抓住窗棂——木纹粗粝，带着夜露的冰滑，真实得令人心悸。
他探头出去，冷冽的空气灌进肺里，像千万根冰针，却驱散了最后一丝恍惚。
他仰起头，对着那轮瘦白的月亮，长长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白雾在面前盘旋，又被风吹散，像把前世五十年的尘埃一并吐尽。
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却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却比任何时候都坚定——“老天爷，既让我回来，我就改命！”
声音压得很低，却像刀背敲在砧板上，闷而脆，带着铁锈味。
月光移走，薄刃消失。
窗棂上的露水慢慢汇聚，滴在他手背，冰凉，像替谁落下的泪。
叶海洋没有擦，任那一滴水顺着腕骨滑进袖口，一路滚到心口的位置。
他闭上眼，听见血液在耳膜里呼啸的声音——那是时间倒流的潮水，也是命运重新启动的号角。
黑暗里，少年站得笔首，影子被月光钉在老屋的墙上，像一柄刚刚出鞘、尚未染血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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