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枝戳破窗纸时，苏妄正蘸着唾沫翻那叠假账。
油灯将嫡兄扔给他的烂账照得影影绰绰，指腹早被墨迹腌入味——替嫡兄做账房书童的第七十三天，他背上还残留着前日算错银钱挨的藤条印。
后院炸开的尖叫声比三更梆子还利。
“大娘子殁了！”
灯笼撞碎满地血光，苏妄冲进梅院时差点踩断林嬷嬷的佛珠。
那串檀木珠子骨碌碌滚到香炉底下，正挨着嫡母陈氏半蜷的绛紫手指。
“都别碰炉子！”
苏妄喝住要收尸的粗使婆子。
嫡母脖颈浮着蛛网状青斑，唇边却凝固着诡异微笑。
他半跪着去探脉，余光扫过香炉镂空雕花——炉身竟比尸体还凉。
“贱种倒会装相！”
嫡兄苏焕的皂靴碾住他后颈，“昨日让你抄的安神方子，怎么偏多了一味乌香？”
喉骨被压得咯咯响，苏妄却盯着滚到脚边的佛珠。
林嬷嬷方才还哭天抢地，此刻袖口竟半点香灰都没沾。
他忽然伸手去够香炉，炉盖烫得掌心发颤。
破碎画面骤然刺入眼底。
戴翡翠镯子的手将香料倒进铜秤，腕间烫着块蝴蝶状红疤；有人影在月洞门后低语：“二更天换炉，记着用冰...”画面戛然而止，喉间血腥味漫上来。
“报官吧。”
清凌凌的女声劈开灵堂白幡。
苏妄抬头看见谢昭拎着讼师木匣跨过门槛，鸦青襦裙扫过满地纸钱，腰间晃着块御赐的“辩雪”铁牌——三年前国子监唯一的女博士，如今却成了安平县衙门的常客。
“苏氏宗祠的事，轮不到女人插嘴。”
族老敲着鸠杖，蜡黄脸映着香炉青烟，“家仆私通外贼谋害主母，按族规该沉塘...沉不得。”
谢昭的银护甲刮过香炉纹路，“《大昭律》第三百二十西条，凡涉及人命的私刑，主犯需移交县衙复审。”
她突然俯身嗅了嗅炉灰，“更何况...这香有问题。”
苏妄感觉谢昭的目光像钩子似的刮过自己脊背。
他借着扶棺踉跄，袖中指尖擦过秦小翠发抖的手腕——那丫头腕上裹着厚布，却洇出点胭脂色。
烛火爆了个灯花。
“既是交官，烦请谢姑娘做个见证。”
苏妄突然朝着族老叩首，脖颈还留着嫡兄的鞋印，“厨房当值的秦姑娘今早送过茶点，或许...”话尾被谢昭截断：“劳烦这位小哥带路。”
她捏着块香灰转身，裙摆扫过苏妄渗血的掌心，睫毛上还沾着灵堂飘来的纸灰。
灶膛里的火舌舔着陶瓮时，秦小翠腕间的厚布条正在渗血。
苏妄盯着那抹胭脂色淤痕，想起记忆碎片里戴翡翠镯子的手腕——烫疤位置分毫不差。
“秦姑娘这伤，是端茶时烫的？”
谢昭突然捏起蒸屉里的艾草团，青花瓷碗“当啷”磕在灶台上。
秦小翠打翻的米酒溅湿苏妄的麻布鞋，他顺势攥住她发抖的手腕。
刺痛感窜上太阳穴的瞬间，他看见月洞门后的画面更清晰了——林嬷嬷往小翠手里塞银锭子，腕间佛珠缠着半截红绳。
“保你活过三更天。”
苏妄压低声音，拇指重重擦过她结痂的烫疤，“若等族老们查到你房里私藏的乌香...”柴火“噼啪”炸响掩盖了秦小翠的抽泣。
她突然盯着苏妄身后睁大眼，蒸腾的水汽里浮出林嬷嬷阴鸷的脸：“小翠姑娘的娘亲还在庄子上养病呢。”
谢昭的银护甲“咔”地戳进竹蒸笼：“威胁证人在《大昭律》里可判流放...”铜盆坠地的巨响打断了话音。
林嬷嬷佝偻的身子突然在门框上撞出闷响，后颈赫然插着半根银针。
苏妄冲过去时只摸到她冰凉的腕脉，那串佛珠不知何时缠上了自己手臂。
“你娘...不是你说的那个娘...”林嬷嬷喉头“咯咯”涌着血沫，染红苏妄袖口的内衬突然露出半角靛蓝绣纹——分明是宫里才用的双雀衔珠图。
梆子声撕破死寂时，苏妄感觉掌心黏着层蜡质。
借着扶尸体的动作抹了把林嬷嬷后颈，指尖沾到几缕混着蜂蜡的胭脂——竟是嫡母生前最爱的芙蓉口脂。
“劳驾让让。”
谢昭突然挤过来查验尸体，裙摆有意无意扫过苏妄染血的袖口。
他瞥见那抹靛蓝色布料被她悄悄塞进讼师木匣，匣子缝隙里还夹着片带牙印的乌香壳。
更声催到第三响，祠堂方向忽然传来杂沓脚步声。
苏妄盯着林嬷嬷僵首的手指，那姿势分明指向梅院东墙——二十年前生母悬梁自尽的老厢房位置。
他腕上的佛珠突然崩断，檀木珠子滚进灶灰里时，内壁竟刻着细如蚊足的“替”字。
谢昭的银护甲在窗棂上敲出三短两长的暗号，远处立刻有衙役举着火把往厨房来。
苏妄低头藏住震颤的瞳孔，生母临终前攥着的那截靛蓝襁褓碎片，此刻正在他袖中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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