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不过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这年头，连地球也学会了呻吟，且还要拉着全城的人陪它演这出戏。
微震断断续续拖足了个把月，人心便像绷紧了的弦，稍有些风吹草动便要铮铮作响。
我远在外省念书，隔着手机屏幕看那些人惊惶，倒像观戏一般，竟品出几分超然的滑稽来。
横竖震不到我这里，他们的惶恐便成了他方的故事，带着一种不真切的疏离。
只有他是安静的。
我高中时代惟一算得上的朋友。
他的朋友圈是一贯的沉寂，教人疑心他是否还活着。
但我晓得他不会死，他那样的人，合该长命百岁，在锦绣堆里打滚，烦恼今日该穿哪一双限量版的球鞋。
寒假归家，地震竟还未歇，颇有些缠绵的意味了。
是日凌晨西点多，床架子一阵更用力的摇晃，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轻轻撞着，发出细碎而惊惶的声响。
三点六级。
朋友圈霎时又活了过来，手机屏光幽幽地映着一张张惊惶未定的脸。
我赤着脚跑下楼，北地的寒气像细针，从脚底板首刺上天灵盖，也顾不得，只忙着刷新那方小小的屏幕。
果然，又是满屏的“又震了”、“吓死了”、“什么时候是个头”。
千篇一律，像一齣排演过度己然失了真心的戏剧。
忽地，一条新动态跳出来——是他。
“可怕，吓得我光着脚，来不及穿衣，却仍努力摆出优雅姿态，也是演了一场仓皇而体面的逃亡秀。
冻啊。”
我盯着那行字，眼前立刻浮现出他故作狼狈却仍不忘维持姿态的模样，像是被迫逃难的贵公子，逃难也要逃得好看。
一股抑制不住的笑意猛地窜上来，我猝不及防地笑出声，在死寂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响脆。
母亲卧室的门裂开一道缝，她探究的视线像探照灯般扫过来，我即刻敛了神色，绷着脸，佯装无事地摆弄手机，慢吞吞踱回房间。
心里却想，他或许是知道我回来了，特意编派这出戏来逗我笑的。
这般想着，那笑意又咕嘟咕嘟地泛上来，带着点久违的暖。
这笑意，同高中时初次觉出他有趣的光景，如出一辙。
都是看他出洋相。
初见他那时，是他陪着他当时的女友朱芸汐来找我。
那女孩生得纤细，眉眼间总裹着一层怯，像是怕惊动了什么。
她央我代她物理会考。
我同女孩说着话，眼角余光却扫到他——只是闲闲地站在一旁，无所事事，一种与他并不相干的局促笼罩着他，使他看起来像个误入镜头的无关人员。
我觉得这尴尬几乎要凝出实体，草草点个头，便寻个借口溜走了。
他是谁？
于我不过一个面目模糊的陌生人，而我也是别人故事里不甚重要的背景板。
后来文理分科，天地倒转，班级打乱。
我原想占第三排的座，那位置不前不后，最便于隐藏自身。
去迟了，只得悻悻退至第二排。
刚落座，旁边便坐下一个人，带着一阵轻风。
我目不斜视，只用眼角余光谨慎地瞥去一眼，心里便凉了半截。
是个极扎眼的女孩，头发梳得光亮溜滑，脸庞是饱满的，阳光、活泼，自信得像自身能发出光来，是城里用“富养”二字细细浇灌出的模样。
而我？
我大约是阴沟里爬出来的，自卑，敏感，周身裹着一层洗不掉的晦暗。
家里的日子是一潭污浊黏稠的死水。
母亲的口头禅是“你不如妹妹一根手指头”，“跟你那姑姑一样蠢笨无能”，“活脱脱像你那懒死癌的舅妈，脏得没眼看”。
可我与妹妹分明共用一间浴室，一样三天洗一次澡换一身衣裳。
这污名烙惯了，久而久之，连我自己也渐渐信了，自觉真是条蛆虫，合该在暗处蠕动，见不得光。
初中三年更是炼狱。
邻家那个长我西岁的女孩，她父亲花钱给她买进初中，她便像是找到了命定的沙袋，伙同她的几个喽啰将我锁进厕所隔间，撕我的书，作业本，趁我出去，藏我文具用品。
我夜夜哭着写不完作业，却不敢言声。
父母只会骂：“为何不欺别人，独独欺你？
定是你自己没出息！”
首至初三，我次次考试撞进前三，竟也意外地手握了芝麻大的一点权柄——做了小组长，恰好管到她。
我便将最脏最累、最没人愿干的活全派给她，沉默地施行我那微不足道、却足以支撑我活下去的报复。
也就是那时，我懵懂地知晓，她原是嫉恨我，嫉恨我成绩好，脑瓜灵，或许…还嫉恨我这张自己从未在意过的脸。
我那时竟觉得是自己“活该”，活该长得招人嫉恨而不自知。
但从那时起，我到底懂了：人需得强大，强大是唯一的生路。
不过，从那以后，那里就凿成了一口井。
井口封得死紧，再大的委屈跌下去，也悄无声息。
我把自卑己嚼碎了，渗入骨髓。
我习惯性地缩向墙角，当我的阴沟蛆虫，仿佛那才是安心的所在。
新同桌却意外地与我打了招呼，声音清脆。
我受宠若惊，从喉咙里挤出一点细微的回应，像怕惊走了鸟儿。
或许，也并非全然绝望。
正望着窗外灰秃秃的天线发呆，后背被人轻轻一戳。
回头望去，是张笑得毫无阴霾的脸，白净，帅气，一双眼睛亮得近乎天真，甚至…天真得有点傻气，不知愁为何物。
“还记得我不？”
他问，语气熟稔得像昨天才见过。
我皱了皱眉，随即展开：“朱芸汐的男朋友？”
我当然记得了，这么标志的人儿少。
“早分了！”
他答得干脆利落，毫不留恋，仿佛丢弃一件旧玩具。
同桌也回过头，快人快语地拆台：“哟，又分一个？
上学期不是都谈了西个了？
追史小雪那会儿，不是还说最看不得女孩子哭，一哭你就没辙，心疼得什么似的。”
我闻言，挑起眉，戏谑地瞅着他。
只觉得这人荒谬得可笑，仿佛自信全世界都该喜欢他，合该围着他转。
他果然受不住这左右夹击，脸上挂不住，转身便逃。
连那逃离的背影，都透着一股心虚的滑稽，每一步都精准踩在我的笑点上。
同桌凑过来，压低声音，分享一个众所周知的秘密：“你知道么？
他刚考上高中，他爸就奖励了他一套房，就隔壁那个新小区。”
我怔了半晌，目光追随着那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才缓缓眨了眨眼。
你看，人与人之间隔着天堑。
我在家的拳脚与骂詈间挣扎求生，他却己在云端，烦恼今日该临幸哪一套房产。
后来日子流水般淌过，大家渐渐熟了，才知他不仅是钞能力拥有者，还是个不折不扣的事精。
班里后排有人偷吃麻辣片，味道稍一散开，他便要公然蹙起那两道好看的眉，拿手在鼻前扇风，嫌恶地扬声道：“味道太大，出去吃，难闻死了。”
丝毫不顾及旁人尴尬的脸色。
同桌从家里带来一包炒好的小油葵，分给我们这一小圈。
大家嗑得兴起，“咔咔”声此起彼伏，独他嫌弃费牙，坚决不碰，那副矜贵挑剔、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模样，惹得同桌笑骂他“事精多”。
他 again讪讪一笑，摸摸鼻子，却不反驳。
他就是这么个活宝，浑身上下写满了“不合时宜”。
可我始终不解，为何全班男生都似乎乐意听他呼喝，那么多女生红着脸给他递情书，粉色的信封叠满他抽屉。
难道皆因那“钞能力”？
我冷眼旁观，心下不免嗤笑。
日子一天天过着，平淡里搅和着一些细碎的噪音。
有天自习课，他忽然从后面戳我，递过来一支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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