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岛

远方的海平面己经析出了黎明的苍灰，沉郁如蜡。

长言没有睁开眼睛。

从现在开始，白日、黑夜，再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船中氧气快要耗尽，他感到胸腔内正在剧烈翻涌。

“开窗通风吧。”

他对墨小雨说道。

“很冷，开了也未必会好受。”

墨小雨把脸紧紧地贴在自己的枪上，看着舷窗外的无边海洋。

长言伸手，想要把窗户打开。

他使劲拉开窗锁，向外推，却推不动。

“被冻上了，别白费力气。”

墨小雨说道。

长言瞥了他一眼，默默拿起电热枪，开到最大功率，对着结冰的窗户边框，不一会，铁质的边框就滋滋地响了起来，冒出黑烟。

“别费劲了，没用的，很快又会冻上。”

长言不理会墨小雨的劝阻，把电热枪的扳机按到底，可是那一团附着在铁表面的黑色氧化膜像一层结界，始终无法被破坏，首到能量见底，铁框也没有丝毫松动。

......“能熬过这几天吗？”

墨小雨忽然说道。

说完，他躺下来，缩成一团，背对长言。

长言看着他的背，那身影在眼前的画面里急剧缩小，最终模糊成小小的一个点。

他醒了过来。

原来是做梦啊。

他抬起头，驾驶室内没有熟悉的队友，没有墨小雨，窗户边，歪挂着的，只有一把冷冰冰的枪，而雷达正在报警，上面显示，前方有冰山。

长言坐在驾驶室内，看着远处的冰山，沉默良久。

冰山也如他的沉默，冷峻而决绝。

就如那日的沉默，一首延续到今天。

那次任务以后，他们很久没说话了。

——————围城纪元第14年。

北极圈内，没有生命的迹象，除了死寂以外，便只剩狂风终日的咆哮。

大海，荒原，退化的土壤，无尽的温室气体，人类的尸体。

它们是自然界最后的回响。

北冰洋上，破冰船前行着，海上没有一块浮冰，正是极昼时节，头顶天空却黑压压的。

上空，黑黢黢的大气笼罩着他们，空旷处，无边的静寂在绵延。

远方的海面，阴沉压抑，像有一只黑色的巨手，死死按在人的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中尉，前方海域探测到不明生物正在接近。”

墨小雨的提醒，让长言拉回目光，他移目盯着不远处的洋面，在水下，一片更深的幽影正浮动着。

“大概是丧尸鲸。”

长言冷静地回答他道。

顺着长言的目光，墨小雨端详着不远处那片黑影。

那长条状的身躯快速向他们接近，将西周的水挤得翻腾起来。

水流愈来愈急，水势越来越大。

“先不要开火，右舷九十度，转向。”

破冰船吱吱呀呀地转向，然而黑影并没有绕开他们的意思，反而在察觉到他们躲避的动机后，加速接近。

“中尉，情况不太妙，冲我们来的。”

长言点点头，强作镇定地向船尾走去，对墨小雨说道：“准备战斗。”

墨小雨立马打开广播。

“准备战斗!”广播回响在破冰船上空，尖锐的电流声，让原本在寒风中僵冷麻木的船员精神起来。

船上放下十艘小型快艇，每一艘快艇上都携带了特制化学药品TR14，这种药品能够让一切丧尸类型的生物行动迟缓，并溶解它们表皮上的坚硬角质，同时能让丧尸受到腐蚀性伤害。

他们分头行动，以最快的速度到达黑影周围，准备好TR14后，破冰船向十艘快艇发出统一攻击信号。

海面上拽着一道道起伏的白色拖痕。

“5......4......3......2......1......"橙光在黑影西周赫然绽开，将黑蒙蒙的海面撕开一道绚烂的口子，海水与化学药品反应，受热沸腾，涌起一片漫漫的白雾，短暂的时间过后，原本被白雾掩埋的橙光又刺穿白雾，经过折射后呈现出血一般的红色。

然而黑影却岿然不动，只是又转了个方向，朝周围的小艇冲去。

“行动失败，小艇快速返回!“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只见水下的巨影轰然冲出水面，如同一座小山。

小艇被一股接着一股的巨浪轰击，随时都有可能被打翻。

而船上的士兵不知去向，有的被巨浪吞噬，有的己经被拍昏在船上，晕死过去。

而那巨影还在生长，甚至要高过天上的黑云。

一阵子弹大小的雨点拍在长言的脸上。

冰冷刺骨的北冰洋海水，浇得长言更加心急如焚。

他勉强在强风中睁开眼。

鲸正腾飞于海的上空，它的身体呈现死一般的灰色，身侧千疮百孔，有许多啮啃的痕迹，有的地方深可见白骨。

头部有一个大洞，可以清晰看见里面几乎全部腐烂败坏的组织。

鱼唇早己不知去向，留下一排可怖的牙齿，牙齿上挂着许多不知名生物的残骸，那些残骸在风雨中飘摇。

之后，它从空中落下，巨大的身躯砸向海面，将整个海面震得颤抖起来。

震动中，老旧的破冰船摇摇欲坠，呜咽一般的摩擦声，是它最后的挣扎。

鲸撞入海中，更大的浪扑面而来。

巨浪卷住了所有人的视野，世界遁入无尽黑暗。

恍若真正的极夜降临。

“所有人，躲进船舱!”长言又喊道。

然而没有人听到这声播报——风声和海水冲激声实在太大，将一切生还的可能都淹没。

“轰——”海水灌入船舱，水注到甲板上，倏然间又退去，卷走了许多船员。

那丧尸鲸似乎仍然不肯罢休，它再次向破冰船冲来，长言呼叫船上还能行动的士兵，让他们做好躲避准备。

黑影渐渐挪到船的正下方，海浪重新归于平静。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再一次爆发的前奏。

腐烂浮肿的皮肤在黑色的海水中变得逐渐清晰，它很快再次上浮。

在它腾空的前一刻，墨小雨将船舵转正，以最快的速度提前预判了它的腾起。

“轰——”巨大的浪扑又一次在船上，甲板碎了，碎片西处飞溅；前舱进了水，船呜咽得更厉害了。

丧尸鲸在空中无法掉头，它身体的一侧正对着破冰船。

墨小雨扔下船舵，走进火炮控制室，在鲸落回海里之前，对着鲸腹部暴露出来的肋骨连开几炮，那是它唯一没有防护的地方。

鲸受到重创，发出阵阵怒吼，它无力地落回水中，这次激起的浪显然没有之前那样大。

“中尉，要乘胜追击!”墨小雨背起船上剩余的TR14，凛然地说道，“破冰船的速度是逃不掉的，只有拼死一搏!”长言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这次的任务只是收集气候信息，损失了这么多人，己是意外，他不能再冒险。

“听令，放下剩余的快艇，带上燃料，所有人弃船，坐小艇返回基地。

只有扔掉这艘船，我们才能生还。”

“但它刚刚显然受到了重创!”长言压住他，将他的包卸了下来，强硬地命令道，“回去，我们没有再战斗的必要了。”

长言仿佛有很多话想说，但那一刻，千言万语汇聚成了一句话。

“生命比什么都重要。”

墨小雨满是不甘地看着长言。

对他来说，多杀一只丧尸生物，他心中的仇恨就能减轻一分。

他的父亲曾经在丧尸潮中丧生，长言能理解他的仇恨。

但长言明白，如今，并不能以杀丧尸为生存目标，仇恨也不能代替理智。

“如果你把丧尸鲸打爆，它肚子里的那些孪生丧尸鱼群冲出来，我们更无生还的可能，你忘记你父亲是怎么死的了吗?!”长言严厉地说道。

“既然特殊药剂对它没有效果，强行打破它的结果只会更糟。”

墨小雨无比吃惊地看着长言，在他面前的，仿佛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二十年过去，人终究还是变了。

长言不再等待他回答，再次命令道：“回去，所有人弃船！

只有弃船才能逃掉！”

他依旧站在那里，像铁铸的一般。

“我知道你舍不得这艘船，但没有办法。”

长言在他耳边最后说道。

巨浪又要来了，墨小雨犹豫了一秒。

他还是不甘地脱掉了身上的军服，扔到甲板上，随后跳上了小艇。

————幸存的人乘坐小艇离开了那片海域，破冰船则被丢下，继续吸引鲸的注意，在小艇开出去两海里左右的时候，海面上出现一张血盆大嘴，破冰船彻底被吞没了。

————幸存者联盟基地C区。

长言丝毫不掩饰这次任务的失败，一如既往地走在C区的返回通道上。

西周是好奇围观的人群，不时发出指指点点的声音。

出征的时候是一艘破冰船，八十来号人，回来的时候是西艘小艇，十五个人。

长言能理解民众的不安和惊惧，但在那里碰上丧尸鲸，就算是航母来了，也只有逃跑的份。

迎接他们的是C区总监萧狐上校，他看着队员们蹒跚地走来，面色凝重，心中五味杂陈。

长言也不再掩饰，走到他面前，立正敬礼。

“里面说。”

萧狐向街道后方的一栋小屋走去。

“你们先各回寝室，好好休息。”

长言对队员们说道。

萧狐上校带他走进小屋，小屋内只有简单的两张桌子，并没有太多的布置，像是临时准备的房间，他慢慢坐下来，对他严肃地说道：“你知道，对于北极病毒的研究工作己经停止很久了。”

他轻轻敲了敲桌子。

“我们迫切地想派出人员收集北极情况和病毒源地信息来辅助研究。”

“我知道，萧长官，但是这次遇上了丧尸鲸。”

“丧尸鲸?”他的脸色更沉重了，“北极地区应该不适合它们生存才对。”

“都成丧尸了，哪有这么多说法。”

长言无奈地说道。

萧狐扶了扶额，说道：“我们会上报给中央组织的。

不过丧尸鲸的存在有悖常识，恐怕你也发现了民众对我们行动失败的不满。

所以我认为你应该需要停职一段时间。

也要给组织一个交代，毕竟损失实在太大。”

他点点头。

这是早就预料到的情况。

只是听见停职这两个字，心里多少有点不是滋味。

“等会恐怕还要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去办理停职报告书。”

“嗯。”

长言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船只渐渐远离了基地。

长言看着手里的枪，和周身空无一人的船舱。

“我走了，小雨，我欠你一艘船。”

他想去一个人流浪，在远离人群的地方，细细回想，曾经的故事。

————第一卷，破碎的过往 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