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气凝成的露水，缀在墨羽草的叶尖，将坠未坠。
云渺蹲在药圃里，指尖小心翼翼地拂过那些比墨玉更莹润的草叶，收集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晨露。
这是外门弟子都不愿做的杂役，她却做得专注。
魏家的灵气总是比别处更浓郁些，连草叶上的露水，都仿佛蕴着别处没有的莹光。
“云渺！”
声音从身后的小径传来，带着毫不掩饰的骄纵。
是旁支的魏莹，身边照例跟着几个同样出身不错的少男少女。
云渺动作没停，将最后一滴露珠引入玉瓶，才站起身，裙角沾了些许湿润的泥点。
她沉默地看着来人。
魏莹下巴微扬，视线扫过云渺手中的玉瓶，嗤笑：“哟，又在这儿收集这些破烂玩意儿呢？
也是，你这种资质，除了摆弄这些杂草，还能做什么？
难不成真以为靠着那点微末恩情，就能赖在魏家一辈子，当凌玉师兄的道侣？”
周围响起几声刻意压低的哄笑。
云渺握紧了手中的玉瓶，指节有些发白，面上却没什么表情。
“让开，我要去丹房送药露。”
“让你过去？”
魏莹上前一步，故意用肩膀撞了她一下，玉瓶脱手，清脆一声砸在青石上，好不容易收集的墨羽露洒了一地。
“哎呀，不好意思，手滑了。”
她脸上可没半分歉意，只有得逞的快意。
云渺看着地上蜿蜒的水渍，沉默了一息。
再抬头时，眼神平静得让魏莹心里莫名一突。
“没关系。”
她声音很轻，蹲下身去拾碎裂的玉片。
魏莹自觉无趣，哼了一声，带着人耀武扬威地走了。
云渺捡起最大的那片碎玉，边缘锐利，她捏在指间，看着魏莹那群人说说笑笑走向不远处的莲池。
池边放着几盆刚送来的、准备布置宴席的灵植霓裳锦，花开得正艳，是魏三夫人最心爱的品种，极娇贵，沾染一丝杂气便会萎靡。
她指尖微弹，那片碎玉贴着草皮无声滑出，精准地撞在魏莹脚踝某个不起眼的穴位上。
“哎哟！”
魏莹吃痛，惊呼一声，身体顿时失衡，手舞足蹈地朝旁边栽去，正好撞在那几盆霓裳锦上。
花盆哗啦啦碎裂，泥土和娇艳的花朵被魏莹压得一塌糊涂。
更不妙的是，她腰间一个小巧的香囊扯破了，里面用来讨好魏家一位掌事嬷嬷的、气味浓烈的劣质香粉撒了出来，糊了那些灵植满头满脸。
惊呼声、尖叫声顿时响成一片。
魏莹狼狈不堪地从泥土和残花里爬起来，看着迅速萎蔫下去的霓裳锦，脸都白了。
这祸可闯大了！
云渺早已退到远处的廊柱阴影下，像个真正的旁观者。
她看着那边的鸡飞狗跳，眼神里没什么波澜，只轻轻拍了拍裙角的灰，转身欲走。
却不期然，撞进一双清冷的眼眸里。
魏凌玉不知何时站在回廊那头，一袭白衣，芝兰玉树，晨光在他周身勾勒出朦胧光晕，如同画中走出的仙人。
他显然将方才那场闹剧尽收眼底，包括魏莹的刁难，也包括她摔倒的“意外”，以及云渺此刻置身事外的平静。
他的目光落在云渺脸上，带着一种审视，还有一丝极淡的、却足以刺伤人的……厌弃。
云渺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攥紧了手。
他看见了？
看见了多少？
会不会……魏凌玉并没有走过来，甚至没有对那边的混乱投去一瞥。
他只是隔着一段距离，用那种冷冽的、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神看着她，片刻后，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像是嘲讽，又像是彻底的了然。
然后，他转身，衣袂飘然，消失在回廊尽头。
仿佛多看她一眼，都是浪费。
那股熟悉的、细密的疼痛又从心口蔓延开。
云渺站在原地，听着身后魏莹的哭嚷和旁人的劝慰，觉得那些声音隔得很远。
地上那片狼藉，和她刚刚被打碎的药露，也没什么分别。
他总是这样。
看见她的狼狈，看见她的“心机”，然后更加确信，她配不上他，配不上这桩由他父亲强塞的婚约。
晚课结束后，云渺被叫去了魏凌玉的院子“惊蛰阁”。
这是魏家核心子弟的居所，灵气充沛得几乎化为实质，廊下随意摆放的蒲团都是以静心草编织，云渺只在年节时，被允许过来送一次东西。
她站在书房外，深吸了一口气，才抬手叩门。
“进来。”
里面传来他的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却没什么温度。
推门进去，魏凌玉正临窗而立，窗外是一株千年雪枫，叶片如冰雕玉琢。
他没有回头，只留给云渺一个清绝孤高的背影。
“今日莲池边的事，我看见了。”
他开口，直奔主题，连寒暄都省去。
云渺的心揪紧，垂下眼睫：“嗯。”
“魏莹刁难你，是她不对。”
他语气平淡地陈述，“但你之后的手段，也并非光明磊落。”
果然。
他看见了。
看见了她那点微不足道的反击，并理所当然地认为，那是她的“心机深沉”。
云渺嘴唇动了动，想解释。
想说魏莹不止一次找她麻烦，想说不止是今日打翻药露，还想说上次被推下练功坪，差点摔断腿……可那些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在他眼里，这些辩解，恐怕也只是攀咬和卖惨吧？
他何时信过她？
“我知你心思灵巧，”魏凌玉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平静无波，却重若千钧，“但小聪明终非大道。
修仙之人，当持身以正。”
他顿了顿，似乎斟酌了一下语句，才继续道：“云渺，你我都清楚，这桩婚约并非你我所愿。
它于你而言，或许是庇护，但于我，却是枷锁。”
来了。
他终于要说了。
云渺指尖冰凉，静静地听着，仿佛等待一场早已预料到的审判。
“我会与父亲说明，解除婚约。”
他声音清晰，每个字都敲在她心上，“你放心，魏家不会亏待你。
丹药、功法、灵石，乃至一处安稳洞府，都会为你备足，保你日后修行无忧，也算全了……你父母的恩情。”
他说得条理分明，补偿丰厚，仿佛处理一件棘手的公务，迫不及待地想将她这“麻烦”妥善打发掉。
书房里安静下去，只有雪枫叶片相互轻碰的细微声响。
云渺抬起头，看向他。
他站在那儿，被魏家丰沛得不正常的灵气环绕着，光华夺目，是真正的天之骄子。
而她，始终是那个寄人篱下、资质平庸、还需要靠父母用命换来的婚约才能苟活的外人。
她忽然觉得很累。
那些深埋的、小心翼翼的喜欢，在这一刻，显得那么可笑，那么不值一提。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魏凌玉微微蹙眉，似乎觉得她该感恩戴德地接受时，她才很轻地开口，声音有些哑，却异常平静：“好。”
只有一个字。
没有质问，没有哭诉，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魏凌玉怔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干脆。
他预想中，她或许会哭求，会不甘，会用她父母的恩情来压他……他都准备好了应对的说辞。
唯独没料到，是这样一个干巴巴的“好”字。
他心里莫名地滞涩了一瞬，像被什么极细微的东西刺了一下，不明显，却真实存在。
他下意识地想再说点什么，却见云渺已经低下头，一副恭顺听命、随时准备离开的样子。
在魏凌玉看来，他们着实不适合做道侣，他愿意尽他所能帮她，但却永远不会喜欢她。
“既如此，你便去吧。”
他挥挥手，重新转过身，看向窗外那株冰雕玉琢的雪枫，不再看她。
“是。”
云渺应了一声，声音依旧很轻。
她转身，推开书房的门，走了出去，并细心地将门轻轻掩上，隔绝了里面那令人窒息的、丰沛到极致的灵气，也隔绝了那个人的身影。
门外夜风微凉，吹在她脸上。
她一步一步走下惊蛰阁的台阶，背脊挺得笔直。
直到彻底走出那座院落，走到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她才允许自己停下脚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慢慢地蹲下身，抱住了膝盖。
肩膀微微颤抖起来，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只有檐角一滴积蓄已久的夜露，啪嗒一声，砸碎在她面前的青石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无声的水渍。
像心碎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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