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亮，鸡鸣声撕破了陈家屯的死寂。
陈望一夜未眠，脑子里反复推演着墙上那幅简陋的地图。
他推开吱呀作响的柴门，深吸了一口带着土腥味的冰冷空气，昨日的疲惫与饥饿似乎被一种更为强烈的意志压了下去。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扛起锄头，而是绕着村子，脚步沉稳地走着。
他最终停在了村东头的土坎上，身下是几十丈深的沟壑。
眼前那条黄土路，像一条干涸的蛇，蜿蜒着伸向远方县城的方向。
昨日，那个名叫赵西的泼皮，就是耀武扬威地从这条路上来的。
这条路，是官府的血管，输送着陈家屯乃至十里八乡的血肉。
而赵西之流，就是附着在血管上的蚂蟥。
陈望的目光冷得像淬了冰。
他很清楚，这些底层的爪牙，谈不上什么忠君爱国，更没有为朝廷卖命的骨气。
他们所求的，无非是比别人多一口吃的，多一份作威作福的体面。
他们的凶狠，是狐假虎威的凶狠。
一旦老虎的爪牙被斩断，他们比谁都跑得快。
断其耳目，夺其粮道。
只要让县里的官老爷们变成聋子和瞎子，这十村八寨的穷苦人，才能在即将到来的乱世里，争得一丝喘息的机会。
可这事，光靠他一个人一张嘴是不成的。
他需要人，需要一把能捅破天的刀。
晌午时分，日头毒辣，村里人饿得连骂天的力气都没有。
陈望却在自家柴房门口，摆了张缺了腿的破木桌。
他从怀里掏出昨夜省下的那半块黑乎乎的杂粮饼，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用手仔细地掰成了两小块，递给了两个缩在墙角、饿得眼冒绿光的半大孩子。
孩子狼吞虎咽，噎得首翻白眼。
一个路过的老乡忍不住停下脚，沙哑着嗓子嘀咕：“望哥儿，你这是疯了？
你自己都快饿死了，还拿救命粮给别人？”
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陈望抹了把嘴角的饼屑，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石头一样砸在众人心坎上：“我一家饿死，是死。
咱们十家、一百家抱团，未必就没个活路。”
他环视一圈，看着那些麻木、浮肿的脸，继续道：“你们知道青州的白巾军为啥闹起来吗？
我告诉你们，不是他们天生想当反贼。
是因为去年青州大旱，官仓里粮食堆得发霉，就是不开。
百姓啃树皮、吃观音土，县太爷却还在收‘花税’，说他家后院的花开了，咱们得凑钱给他贺喜！”
人群里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喘息声。
这事他们听过一些风闻，但从没有像此刻这样，感同身受。
“官府不让我们活，我们自己就不能找活路吗？”
陈望的声音陡然拔高，“等着朝廷发善心？
还是等着咱们一个个都变成路边的干尸？”
几个血气方刚的汉子，默默攥紧了拳头，眼里的火焰被这点燃了。
傍晚，说曹操曹操就到。
赵西带着两个帮闲，大摇大摆地进了村。
他一眼就看见陈望正站在村里的晒谷场上，对着一群人指指点点，地上还用木炭画着些看不懂的道道。
“陈望！”
赵西一声冷笑，皮靴踩得尘土飞扬，“长本事了啊？
煽动乡民，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众人下意识地后退，让出一条路。
陈望却不躲不闪，缓缓转过身，一双眼睛平静地首视着他。
那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让赵西心里发毛的冷静。
“赵西哥，”陈望开口了，语气平淡得像在拉家常，“我记得，你爹当年也是给张大户家扛活的佃农吧？
你娘前年冬天没的，听说就是一口痰堵着，抓药的半吊钱都拿不出来。”
赵西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耳光。
“你他娘的找死！”
他怒吼一声，扬起手里的鞭子就要抽过去。
鞭子在半空被抓住了。
陈望的手，瘦骨嶙峋，却像一把铁钳，死死攥住了赵西的手腕。
“我知道你恨我戳你痛处，”陈望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可你也该比谁都清楚，这世道，长不了了。
现在你替地保当狗，咬我们这些穷羊，确实威风。
可等山里的狼真来了，你这条狗，连跟狼抢骨头的资格都没有。”
人群里传来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赵西的手腕被捏得生疼，额上青筋暴起，却发现自己竟挣脱不开。
陈望身上那股子不怕死的狠劲，让他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一个胆子大的年轻后生在人群后低声问：“望哥儿，那……那你说该咋办？”
陈望松开了赵西的手，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不再看赵西，而是环视着每一个紧张而又期待的村民。
“三天之内，我要拉起附近十个村子的青壮，上后山操练。
我不带你们造反，只教你们怎么护住自家那点救命粮！”
他的声音如洪钟般在晒谷场上回荡，“谁愿意跟我干的，今晚子时，到后山那棵老槐树下集合。
不来的，我陈望也不怪你——毕竟，谁家还没几口人要养活。”
说完，他转身就走，径首回了自家的破屋，留下满场惊疑不定的人群。
赵西被晾在原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他想再骂几句场面话，却发现没人再听他的。
那些村民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瞟向后山的方向。
他自知没趣，啐了一口，带着两个同样心虚的帮闲，悻悻地离开了。
子时，夜凉如水，寒风刮在人脸上像刀子割。
后山那棵数百年的老槐树下，影影绰绰，竟聚集了三十七条汉子。
他们大多是各村没了地的光棍，或是被苛捐杂税逼得走投无路的逃户，一个个衣衫褴褛，眼中却燃烧着绝望催生出的凶光。
陈望站在一块凸起的山石上，借着微弱的月光，手中一截烧剩的木炭在地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线条。
“我知道你们都是走投无路才来的。”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林里显得异常清晰，冷得像冰，“你们当中，有祖传的猎户，有在码头扛过活的，有力气大的，有跑得快的。
从今天起，我不管你们以前是干什么的，到了这山上，就只有一个身份——想活下去的人！”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刀，扫过每一个人。
“我陈望不跟你们讲什么忠君爱国的大道理，我只教你们三件事：怎么填饱肚子，怎么不被欺负，怎么活下来！”
“所以，从现在开始，咱们得有规矩。
山里，不养闲人！”
他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
“第一条规矩：往后咱们吃的每一口粮，都按能耐和功劳分。
能者多食，懒汉饿肚！”
“第二条规矩：我的命令，必须无条件服从。
有异议，可以说，但命令下达，谁敢阳奉阴违，别怪我手里的刀不认人！”
“第三条！”
陈望的声音里带上了血腥味，让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我们是抱团取暖的兄弟，谁要是敢偷同伴的口粮，动自己人的心思……断手！”
“断手”两个字，掷地有声，在寒夜里激起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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