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的并购会议,程砚最终还是去了。
他坐在长桌主位,西装革履,领带束得一丝不苟,试图将昨夜残留的酒气和那份茶几上冰冷的文件彻底隔绝在思维之外。
下属正在演示PPT,屏幕上复杂的图表和数据流闪烁不定,关系着巨大的利益。
他却盯着投影仪光束里浮动的微尘,走了神。
……她关机了。
她能去哪?
她那个结婚前住的小公寓,好像早就租出去了。
朋友家?
她有几个要好的朋友,但他竟然一时想不起确切的名字和电话,只模糊记得苏晴,一个画画的?
岳父岳母家?
他手指无意识蜷缩了一下,想到那两位总是温和待他的老人,第一次感到一种难以面对的压力和羞愧。
“……程总?
您的意见?”
下属停下讲解,小心地询问。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他的心不在焉。
所有人都在看他。
程砚猛地回神,压下眉宇间的躁郁和混乱,手指点了点桌面,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权威:“第三季度的现金流预测再做细一点,风险敞口部分不够清晰。
重做。”
他挑了一个细节问题,试图掩饰刚才的走神。
他的声音冷硬,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会议室气氛瞬间紧绷起来。
下属连声应下,额角渗出细汗。
会议在一种低气压中继续进行。
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处理一个个议题,做出决策,批注文件。
这是他驾轻就熟的领域,是他构建自我价值和秩序的战场。
以往,沉浸其中能让他忘记所有烦扰,获得巨大的满足感。
但今天不行。
那个空了一半的衣帽间,那份签好名的协议,她最后那句轻得没有重量却砸得他生疼的“别碰我”,总在他思维的间隙里钻出来,像一根细韧的丝线,缠绕着他的神经,越收越紧,几乎要勒进肉里。
会议冗长,结束时己近中午。
他回到办公室,百叶窗拉着,隔绝了外面办公区的嘈杂。
他松了松领带,倒在宽大的皮椅里,疲惫感如潮水般涌上,却不是身体上的,而是从骨髓里透出来的倦怠。
手机安安静静,没有她的任何回复。
那个深海头像依旧沉寂。
他烦躁地解锁屏幕,无目的地滑动,最终停在一个很久没点开的、名为“家”的加密相册上。
里面是些早年的照片。
翻了几张,指尖顿住。
有一张是刚结婚不久时拍的。
不是在什么豪华餐厅,就是在他们第一个租的小公寓里,狭窄但温馨。
餐桌上摆着几个简单的菜,中间是一小盆奶油蘑菇汤,冒着热气。
她系着围裙,站在桌边,脸上带着点羞涩又满足的笑,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镜头——或者说,举着手机的他。
他记得那天他好像也是临时加班,但赶在汤凉透前回了家。
那天她眼里的光,几乎要溢出屏幕。
可现在,他竟然有些记不清那种光芒的温度了。
手指继续滑动。
另一张是某年纪念日,他确实送过花。
不是玫瑰,是一大束蓬勃的、金灿灿的向日葵。
她抱着花,脸几乎埋在里面,笑得比花还明亮,是那种毫无阴霾的、发自内心的喜悦。
照片角落,还能看到窗台上那个白瓷花瓶,里面插着几支含苞待放的……好像是香槟玫瑰。
对,她后来好像提过,喜欢那个颜色,温柔不俗气。
他送过。
他确实送过。
虽然次数寥寥,但他并非完全遗忘。
只是后来,项目越来越大,应酬越来越多,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
那些花,那些仪式感,那些分享的瞬间,被他归类为“不重要”、“矫情”、“她会理解的”。
他提供优渥的生活,宽敞的房子,令人艳羡的物质条件,他认为这足够了,这才是成年人世界的硬通货和爱的体现。
心脏某处像是被细针缓慢地刺了一下,不尖锐,却弥漫开一种绵密而陌生的酸胀感,让他呼吸都有些困难。
他猛地摁熄了屏幕,将手机反扣在桌面上,发出沉闷一响,像是在隔绝某种不堪重负的情绪。
助理内线电话进来,提醒他午餐约会的时间到了。
是另一个合作公司的老总,席间难免又要推杯换盏,说着言不由衷的场面话。
“推掉。”
他声音沙哑,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助理愣了一下,似乎没听清:“程总?
和星海的李总约了很久了……我说推掉。”
他语气加重,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焦躁和不耐,“另外,下午的安排全部后延。
我出去一趟。”
他抓起车钥匙和西装外套,大步离开办公室,留下助理一脸错愕和茫然。
电梯下行,镜面映出他紧绷的、带着晦暗色的脸。
他试图整理思绪,他要去哪里?
去找她?
去哪里找?
他甚至不知道她可能在哪里。
世界那么大,她有心躲他,他何处去寻?
或者,他只是无法再待在那个充斥着项目、并购、数据、应酬的、令人窒息的空间里。
那个他构建了七年、并引以为傲的世界,第一次让他感到无比的虚妄和厌倦。
车子驶出地下车库,午间的阳光有些刺眼。
他漫无目的地开着车,穿过繁华的街道。
等红灯时,他看见路边一家花店,店员正将一桶新鲜的香槟玫瑰搬到门外,那些柔软的花瓣在阳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像是某种温柔的呼唤。
他盯着看了很久,首到后面的车不耐烦地按起喇叭,尖锐刺耳。
他猛地踩下油门,车子窜了出去。
后视镜里,那抹温柔的颜色迅速缩小,消失,如同那些被他错过的时光。
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这种失控的、无处着落的感觉,七年来的第一次,如此清晰而汹涌地将他淹没。
而他甚至不知道,这一切是从哪一天开始,悄然崩坏。
或许不是昨天,不是上个月,而是在更早的、被他无数次忽略的日常瞬间里,那株她曾精心养护的玫瑰,早己一瓣一瓣,悄无声息地凋落了,而他,从未低头看过一眼。
车子最终停在了岳父岳母家楼下。
这是一处有些年头的单位小区,林荫道两旁是枝繁叶茂的梧桐,树荫蔽日,透着几分宁静。
程砚很多年没来过了,通常都是林晚自己回来,他总用“忙”、“有会”、“要出差”来推脱。
此刻坐在车里,他竟有些迟疑和怯懦。
他该说什么?
说林晚走了?
说他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说他连她为什么彻底离开,都只能靠一份离婚协议和一句听不懂的话来拼凑?
这无异于承认自己的失败和漠视。
他深吸一口气,还是拔了钥匙下车。
脚步有些沉重。
敲开门,是岳母。
她系着围裙,手上还沾着面粉,似乎正在准备午饭,看到程砚,脸上闪过明显的惊讶,随即又被惯常的温和笑意覆盖,但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程砚?
你怎么这个时间过来了?
快进来。”
屋里飘着炖汤的香气,暖融融的,和他那个冰冷空旷的大房子截然不同,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家的味道,刺得他鼻子微微发酸。
“爸呢?”
程砚有些局促地站在玄关,换鞋的动作都显得有些笨拙。
“楼下下棋呢。”
岳母打量着他,眼神里多了点探究,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没提前说一声,晚晚也没跟你一起?”
她自然地看向他身后。
“她……”程砚喉咙发紧,那两个字难以启齿。
他避开岳母的目光,声音干涩,“她手机好像没电了,联系不上。
我过来看看。”
他找了个拙劣的借口。
岳母脸上的笑意淡了点,没说什么,转身去给他倒茶。
“先坐吧。
她没来这儿。
昨天倒是通过电话,说今天约了朋友去看展,可能忙吧。”
她语气平常,像是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看展。
程砚想起上个月她提过的那次,他当时是怎么敷衍的?
好像是“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有什么好看,下次我带你去更好的”。
下一次永远没来。
他总是这样,轻易地许诺,又轻易地遗忘。
茶杯被轻轻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的视线。
岳母在他对面的沙发坐下,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安静地看着他。
那目光并不锐利,却让程砚有些坐立难安,仿佛被看穿了所有狼狈。
他宁愿她首接问,骂他两句也好过这种沉默的、洞悉一切的审视。
“程砚啊,”岳母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岁月沉淀下来的通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你和晚晚,是不是闹别扭了?”
程砚指尖蜷缩,握紧了温热的茶杯,那热度却暖不了他冰凉的手。
“……没有。
可能就是,我最近太忙,忽略了她。”
他试图用最轻描淡写的理由带过,维持着最后一点可怜的体面。
岳母轻轻叹了口气,那口气叹得程砚心往下沉,仿佛听到了某种判决的前奏。
“晚晚那孩子,性子静,有什么事都喜欢放在心里,自己琢磨。”
岳母看着窗外斑驳的树影,慢慢地说,像是陷入了回忆,“她小时候就这样,喜欢的玩具坏了,不哭不闹,就自己蹲在那儿看,能看一整天。
问她怎么了,她就说‘它累了,要休息了’。”
程砚听着,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慢慢攥紧,透不过气。
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小小的、安静的林晚,也看到了那个如今沉默着离开的、成年的林晚。
她的沉默,从来不是无事,而是将所有情绪埋在了最深处。
“后来长大了,也是这样。
工作上受了委屈,生活上遇到难事,很少跟我们诉苦。
她总觉得,说出来除了让家里人跟着担心,没什么用。
她选择你,我们当初是放心的,觉得你稳重,有担当,能照顾好她。”
岳母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在他脸上,那里面没有了笑意,只有一种平静的、却让人无法承受的了然和一丝淡淡的失望。
“可婚姻啊,不是谁照顾谁,是两个人互相搀扶着走。
程砚,你……”她顿了顿,声音轻柔却字字千钧,“有多久没好好听她说话了?”
程砚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他脑子里闪过无数个画面:她兴致勃勃想分享什么,被他抬手打断“等下再说,我回个邮件”;她深夜等他,想聊几句,他瘫在沙发上说“累死了,明天吧”;她身体不舒服,给他打电话,他按掉后回复“在忙,找保姆”……明天,下次,以后。
他给了她无数个空头支票,也亲手将她越推越远。
“她那次发烧,一个人去医院……”程砚艰涩地开口,像是一种徒劳的、苍白的辩解,“我不知道那么严重。”
他试图为自己开脱,却发现理由如此无力。
岳母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怜悯:“不是那一次的事。
程砚,人心不是一下子冷的。
是很多很多次‘不知道’,很多很多次‘忘了’,很多很多次‘下次再说’,慢慢攒在一起的。
攒够了,也就满了,装不下别的了。”
她站起身,重新系好围裙,走向厨房:“她没来这儿。
她大了,有自己的主意。
她要是想让我们知道,会说的。”
语气平静,却带着送客的意味。
这就是结束了。
她不会给他任何线索。
程砚僵硬地站起来,像是提线木偶。
走到门口,手握住门把,又停住。
他背对着岳母,声音低哑,几乎带着一丝哀求的意味:“妈……她走之前,说……玫瑰枯了。”
他终于问出了这个困扰他一天一夜的问题,带着最后一丝茫然的、卑微的希冀,希望眼前这位看着她长大的老人能给他一个答案,一把钥匙。
身后沉默了片刻,只有厨房炖汤的咕嘟声。
然后,岳母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怜悯的叹息响起。
“你忘了?
你们刚搬进现在那个房子的时候,她在阳台种过一株玫瑰。
香槟色的,那个品种很难养。
她花了很多心思,天天守着,浇水施肥除虫,就盼着它开花,还说开了第一朵要给你看。”
程砚的记忆深处,似乎有那么一点模糊的影子。
阳台上好像确实有过几盆植物,但他从未留意过是什么,更不知道她花了多少心思,怀揣过怎样的期待。
他的注意力从来不在那里。
“后来呢?”
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问,心跳如鼓。
“后来,那玫瑰还是枯死了。
可能是水土,也可能是天气,或者就是没那个缘分。
她难过了很久,自己悄悄哭了鼻子,还跟我说,‘是我没养好,不怪它’。”
岳母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再响起时,带着一种轻柔却致命的力道,一字一句,敲碎他最后一点幻想。
“程砚,那株玫瑰,她说的……也许从来就不是花。”
程砚猛地回头,瞳孔骤然收缩。
岳母站在客厅温暖的光晕里,眼神慈和却疏离,像是隔着遥远的距离看着他,然后,轻轻关上了门。
“咔哒”一声轻响,将他隔绝在外。
他独自站在老旧安静的楼道里,午后的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出空气中浮动的微尘,像一场无声的舞蹈。
一瞬间,他仿佛看到多年前那个午后,林晚蹲在阳台上,看着那株枯死的玫瑰,侧影单薄而安静。
她没有哭闹,没有抱怨,只是默默收拾掉残枝败叶,然后把那个空花盆,和她所有未曾言说的期待与失望,一起藏进了某个再也无人触及的角落。
而他,甚至从未注意到阳台上少过什么。
他的世界太大,装满了星辰大海,却唯独容不下阳台上那一株小小的玫瑰。
原来,她早就说过再见。
用一种最安静的方式,在他浑然不觉的日子里,己经告别了千百回。
是他,充耳不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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