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巷夜风尚未散尽，林观海却满腹狐疑——巷口那位“赵公子”，虽嘴硬心狠，眸子里却颇有不肯屈服的孤傲。
两句互怼之后，这人便匆匆裹了袍子消失在夜色里。
林观海无心多想，兜里只有两枚碎银，肚里倒腾着未散的馋虫。
落魄举人再好奇，也敌不过京城酒肆飘出的南街烧鹅香。
他摸摸空瘪的袖口，又摸摸还剩半两碎银的荷包，斜斜踏进“福顺楼”——京师南街最热闹的酒楼。
三层雕梁画栋，檐下风铃叮当。
这夜里客人渐多，嘈杂中带着点温情。
贩夫走卒、纨绔子弟、江湖客、跑堂小二，夹杂着熙攘的油盐气。
林观海挑了个靠窗的位置落座，正琢磨捏着几文钱该如何点菜，旁边忽地闯进一阵脚步杂乱。
回头一看，是个穿青布大褂、满面横肉的汉子，肩上搭着酒坛，后头还跟着两个打手模样的彪形大汉。
小二噤若寒蝉，连忙擦桌迎上：“褚二爷！
今儿来得早！”
“大丈夫，吃酒还需讲时辰吗？”
那汉子爽朗一笑，把酒坛往桌上一放，坛口还系着紫绦，看着颇有些讲究。
他目光一扫，忽见林观海这个瘦弱书生正偷偷打量自己，便咧嘴一乐：“哟，林举人，你又来蹭酒菜？”
林观海心道这人目力可真不凡，心下警惕也染了些自嘲：“褚二爷，今儿不是你请客，小生可不敢坏了福顺楼名声。”
褚子清一拍大腿：“我这人最不爱见穷酸脸色，来来来，都坐下！
今儿我心情好，小二，把你们二楼的招牌烧鹅抄一份，再上一壶黄酒，小菜随我意思添。”
林观海讪讪坐定，褚子清倒先自来熟，把酒倒满，一口饮尽，一边摇着蒲扇一边低声：“说来也巧，林举人，你昨夜躲进青石巷，可知道那里出了事？
有一伙儿人夜里盯上了巡案锦衣卫，险些闹出命案。”
“青石巷？”
林观海装糊涂，“小生不过闭月羞花、掩巷夜观，未见甚喧哗。”
褚子清瞟了他一眼，没接他打趣，反倒捻着碗沿压低嗓音：“我兄弟听说，那帮人盯得不是寻常锦衣卫，而是个‘假小子’——说是女儿身，刀法极快，险险脱身。
啧啧，京师这些日子不太平。”
林观海心头一跳，想起赵乙初那一身男装、言语里压不住的凌厉，暗道难道这就是同一个人？
可面上只笑道：“女儿身扮刀客，好个新鲜故事，不知褚二爷信不信？”
“你信便真，不信便假。”
褚子清呵呵一笑，抬手正要再劝酒，忽地窗外一声怪响——酒楼门口炸起呼喝、瓷片炸裂的声响，夹杂女人哭喊。
两人对视一眼，褚子清立马将酒碗一撂，脚步利落地往楼下冲，林观海虽心头犯怵，也只得硬着头皮跟了下去。
楼下乱作一团，观海第一眼便瞧见，一名青衣小商被两个恶汉按倒在地，摊儿上的豆腐干、糖藕撒了满地。
旁边一个头目样的带金链汉子高声吆喝：“拿钱消灾，不识相的都给我滚！”
那小贩跪倒不起，连声哀求：“爷啊，小的不过贩口饭吃，实无余财！”
就在这时，褚子清大步上前，大臂一挥，喝道：“你们这些砍刀背下混的泼皮，好大的胆子！
敢在福顺楼撒野？”
那带金链的汉子“哼”了一声：“褚二爷？
今儿这摊事与你无关，识趣的别掺和！”
褚子清哈哈一笑，抖着袖子道：“你来问问这酒楼上下，有谁敢不掺和褚爷的闲事？”
林观海眼见场面剑拔弩张，自知两面都不好得罪，忙三步并两步溜到角落，一边装作捡地上的铜钱，一边细细端详那金链汉子。
只觉此人穿戴粗豪，眼色却阴沉，嘴角一撮刀疤，远不像简简单单的泼皮。
忽然间人群闪动，一个身影迅速挤到了褚子清身侧，低声一句：“褚二哥，府衙有人盯上这桩案，说这豆腐摊贩昨儿夜里撞见大事，今儿份怕是有人借机要灭口！”
褚子清面色微变，压低声音回道：“给我盯好了，一根汗毛都别让人带走。”
就在这片刻的迟疑中，那金链头目冷不丁抓起酒桌一脚踢开，露出腰间短刃，阴声一句：“再搅合，今儿把你连桌带人都拆了！”
一时间场面升温，楼内客人争先恐后向后退去。
林观海明知不可硬碰，嘴角一咧，忽地高喊：“褚二爷，你堂堂福顺楼贵客，怎能容外头人撒野？
咱京师向来讲的是‘理’！”
边喊边暗暗从桌下拾起洒落的酒坛碎片，悄悄藏在袖中。
褚子清登时明白林观海的意思，嘴上不饶人：“理？
今儿我就讲讲理，你那小兄弟胆敢滋事，别怪我砸了你这颗歪瓜劣枣脑袋！”
话音刚落，身形便猛地一前扑，将其中一个打手撂翻。
混战顷刻爆发。
褚子清招式粗豪，三拳两脚便让两个跟班哀嚎滚地。
那金链汉子见情势不对，长刃劈向褚子清后背，却被林观海冷不防扔出的碎坛片划破手背，剧痛之下失手扔刀。
林观海万没想到手如此准，吓得自己也冒汗，却强自咬牙跑过去，抄起烂泥似的糖藕朝那汉子脑门糊去。
汉子被糊得睁不开眼，摔倒在地，被褚子清一脚踹中肚腹，彻底没了气力。
场边惊呼声不断，有些人奔往门外喊捕快，有些人凑热闹，还有几个趁乱夹带酒肉离场。
小商贩连连磕头致谢，林观海却顾不得接受，好奇地翻了翻那金链汉子的袖口，抽出几张染血的银票，以及一只绣有火凤的香囊。
褚子清拾起地上的刀，低声问道：“林举人，这人不像寻常泼皮——你看这刀刃和香囊，恐怕是有人有意放出来探路的。”
林观海凑近细看，那香囊做工极细，隐约带着檀香，边角绣有暗花，看似寻常实则鬼鬼祟祟。
他将香囊递予褚子清，小声说：“大案背后藏小案，只怕这豆腐摊贩撞见的，并非什么姦盗胁事。”
此时楼下己有人喊来捕快，忙忙碌碌押走金链汉子等三人。
褚子清搀着那惊魂未定的小贩，林观海则顺手揣好那只香囊。
此间混乱似己散去，酒楼却多了几分肃杀。
散场时，林观海疲惫地仰头，嘴角却带了三分得意。
“褚二爷，”他压低嗓音揶揄道，“今儿这顿饭，可算咱们联手破例了。
楼下水深，再不联手，才真要饿死了。”
褚子清哈哈大笑：“你小子肚皮鼓了，心里的蛔虫也该长点胆色！
改日再查查那香囊底细，莫叫咱们好人到头吃哑巴亏。”
两人一边挤出酒楼，一边说笑着绕进夜色。
府衙捕快的呼喝渐远，福顺楼门首案桌残羹犹在，谁也没有注意到，不远处一抹黛色身影倚在街灯后静静观望——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既有警惕也有莫名的欣慰。
夜渐深，京师的风愈发冷冽，被惊扰的波澜却远未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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