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缓缓盖下来时,桥洞的阴影里,林修竹正用唯一完好的手抠着墙缝里的碎土。
他听见脚步声,浑身的刺瞬间竖了起来,偏头时,眼神里的警惕几乎要凝成实质——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孩,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裙,手里还攥着个硬邦邦的馒头,像个误入荒野的小鹿。
“我……我没有恶意。”
白静荷被他看得有些发慌,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蚋,“我只是……看你在这里,想问问需不需要……滚。”
林修竹只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木头。
他最恨这种故作善意的怜悯,在他看来,所有靠近他的人,要么是想从他身上捞点什么,要么就是想看他的笑话。
白静荷的脸唰地白了,却没真的转身离开。
她把那个馒头轻轻放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又从布包里掏出半瓶温水,“那……这个你要是渴了可以喝。”
说完,她便像受惊的鸟一样,快步跑出了桥洞,首到拐过街角,才敢回头望了一眼那片昏暗的阴影。
林修竹盯着那个馒头和水瓶,盯了很久。
夜风吹过,带来远处便利店的灯光,也带来馒头淡淡的麦香。
他终究是没忍住,爬过去抓起馒头,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
吞咽的间隙,他瞥见那瓶水,瓶身被他捏得有些变形,却始终没打开。
接下来的几天,白静荷总会在固定的时间出现在桥洞附近。
她不靠近,只是远远地放下些食物和水,然后默默离开。
林修竹起初依旧冷漠,后来渐渐不再驱赶,只是每次她来,他都别着脸,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首到那个雨天。
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时,白静荷正抱着一摞传单往避雨的地方跑,一不留神摔了一跤,膝盖擦破了皮,渗出血丝。
林修竹在桥洞里看着,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当白静荷一瘸一拐地躲进桥洞,狼狈地坐在他不远处时,他沉默了半天,终于从破包里翻出一块脏旧的布条,扔到了她脚边。
白静荷愣住了,抬头看向他。
林修竹别过脸,语气依旧生硬:“擦擦。”
就是这两个字,像一把钥匙,悄然打开了两人之间那道冰封的门。
雨还在下,桥洞里很静,只有雨声和两人略显局促的呼吸声。
白静荷低头擦拭伤口,偶尔抬眼,能看到林修竹望着雨幕的侧脸,轮廓在昏暗中显得有些柔和。
她忽然觉得,这个浑身是刺的男人,或许也没那么难靠近。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桥洞里的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来。
白静荷擦伤口的动作很轻,布条上的砂砾蹭过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却让她觉得无比真实。
“你……”林修竹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桥洞里显得有些突兀,“你被你爸扔在雪地里的时候,不害怕吗?”
白静荷手上的动作顿住了,她抬起头,对上林修竹投来的目光。
那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戾气,反而多了一丝她看不懂的探究。
“怕,”她诚实地回答,“冷得发抖,心里更怕,怕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林修竹沉默了,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只不太灵便的腿,声音低沉得像在自言自语:“我妈走的那天,也是个雨天。
我抱着她的骨灰盒,在雨里走了整整一天,别人都躲着我,好像我是什么瘟神……”白静荷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她能想象出那个画面,一个孩子抱着冰冷的骨灰盒,在雨里踽踽独行,承受着旁人异样的眼光和刺骨的寒冷。
那和她被抛弃在雪地里的感受,是多么的相似。
“后来呢?”
白静荷轻声问。
“后来?”
林修竹嗤笑一声,带着浓浓的自嘲,“后来我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谁都不信,谁都不靠,反正靠谁最后都是失望。”
白静荷放下了手里的布条,她往前挪了挪,坐到了离林修竹更近一点的地方。
“不是的,”她摇摇头,眼神很认真,“至少还有我。”
林修竹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震惊,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白静荷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微泛红,但还是鼓起勇气继续说:“我知道那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真的很痛。
但我们可以互相陪着,至少……至少不会那么孤单了。”
桥洞里很静,只有雨声在沙沙作响。
林修竹怔怔地看着白静荷,她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两颗璀璨的星。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别过头,闷闷地说:“……幼稚。”
但他紧握的拳头,却悄悄松开了。
从那天起,桥洞里不再只有林修竹一个人的身影。
白静荷会在每天发完传单后,准时出现在桥洞,有时给林修竹带来一份简单的盒饭,有时只是陪他坐一会儿,说说话。
他们聊得最多的,是彼此的过去。
白静荷会讲她在雪地里蜷缩时的绝望,讲她救小男孩的骄傲;林修竹则会讲他母亲在世时的点滴幸福,讲他被福利院护工欺负时的隐忍。
每一次倾诉,都像是在对方的心上投下一颗石子,激起圈圈涟漪。
他们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却有着相似的伤痛。
正是这些相似的经历,让他们能够精准地捕捉到对方情绪的细微变化。
当林修竹因为旁人的歧视而情绪低落时,白静荷会默默地递上一块糖,轻声说:“我被人笑话没妈时,就会吃块糖,好像心里也甜了一点。”
当白静荷因为想念妈妈,而偷偷掉泪时,林修竹会别别扭扭地把自己攒了很久的、唯一的一个苹果塞给她,“吃了就不难过了。”
他们的关系,就在这样一次次的互相慰藉中,悄然发生着变化。
不再是最初的警惕与疏离,也不是全然的亲密无间,而是一种介于朋友和知己之间的、微妙的平衡。
桥洞外的世界依旧充满了风雨,但桥洞里的两个人,却因为彼此的存在,渐渐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份温暖和力量。
他们就像两株在绝境中生长的植物,互相汲取着养分,努力地向上,向着有光的地方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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