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的钟声响得像催命符。
妲己跟着纣王穿过回廊时,正撞见几个宫女捧着铜盆匆匆走过,见了他们,慌忙跪成一片,头埋得快贴到地面。
纣王目不斜视,妲己却故意停了停,用脚尖轻轻碰了碰最前面那个宫女的发簪——那簪子是桃木的,刻着驱邪的符,大概是宫里人偷偷求来的,怕她这“妖物”近身。
“起来吧。”
妲己的声音清泠泠的,像檐角的冰棱化了水,“桃木簪子倒是个好东西,只是你们揣着它怕我,倒不如想想,待会儿朝堂上,那些大人的笏板里,藏着多少比妖气更毒的心思。”
宫女们吓得浑身发抖,却不敢抬头。
纣王回头看了妲己一眼,嘴角勾着点说不清的笑意:“你这狐狸,倒会挑拨离间。”
“挑拨?”
妲己跟上他的脚步,玄色的宫装是昨夜宫人送来的,领口绣着缠枝莲,针脚密得像蛛网,“臣妾只是实话实说。
她们怕我,是怕‘妖’的名声;怕您,是怕‘帝王’的刀。
可这宫里最该怕的,是那些笑着给您递蜜饯,转身就往里面掺砒霜的人。”
穿过仪门,便是太和殿。
殿外的广场上,文武百官早己列好队,青黑色的朝服连成一片,像黑压压的乌云。
见纣王携着妲己走来,队伍里明显起了一阵骚动,有人惊愕,有人愤怒,还有人飞快地低下头,像是在盘算着什么。
比干站在最前面,手里的笏板捏得发白。
他看着妲己,眼神里的厌恶几乎要溢出来,却碍于纣王在场,只能咬着牙忍。
妲己冲他笑了笑,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这老东西,昨晚定是没睡好,眼下的青黑藏都藏不住。
“陛下,”比干上前一步,声音硬邦邦的,“后宫不得干政,此乃祖宗定下的规矩。
妖……此女非我族类,岂能立于朝堂之上?”
“祖宗?”
纣王嗤笑一声,牵着妲己的手踏上丹陛,“祖宗定下的规矩多了去了,难道朕要一一照着做?
他们还说帝王不能娶妖女呢,朕偏要让她站在这里,让你们看看,这规矩到底是铁打的,还是泥捏的。”
他拉着妲己走到龙椅旁,没让她站在阶下,反而指着旁边一个空置的锦墩:“坐。”
满朝文武瞬间炸开了锅。
有几个老臣气得首哆嗦,手里的笏板“砰砰”地敲着地面,像是在敲丧钟;年轻些的则面面相觑,眼神里满是慌乱。
比干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几乎是吼出来的:“陛下!
万万不可!
此乃乾坤圣殿,岂容妖物放肆!”
“放肆?”
妲己慢悠悠地坐下,裙摆铺在锦墩上,像一朵骤然绽放的墨色牡丹。
她抬眼看向比干,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少师大人说臣妾放肆,可臣妾既没偷国库的银子,也没杀忠臣的儿子,更没逼着百姓卖儿卖女——这些‘规矩’之外的事,都是谁干的?”
这话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众人脸上。
几个参与过搜刮民脂的大臣慌忙低下头,连呼吸都放轻了。
比干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妲己:“你……你妖言惑众!”
“妖言?”
妲己歪头看他,眼神里的戏谑像针一样扎人,“少师大人摸着良心说说,去年冬天,为了给鹿台添一块白玉,是不是您亲自带人去抄了商丘城西张大户的家?
那户人家的女儿,是不是被您的手下拖去了教坊司?
这些事,是臣妾这‘妖’编出来的,还是您这位‘忠臣’做出来的?”
比干的脸“唰”地白了。
那件事做得极隐秘,按理说不该有人知道,这狐狸怎么会……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死死瞪着妲己,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剥。
纣王坐在龙椅上,把玩着手里的玉圭,像在看一场有趣的戏。
他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比干,你来说说,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比干“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额头抵着地面:“陛下!
臣……臣是为了鹿台工程,一时情急……情急?”
纣王笑了,那笑声里带着冰碴子,“情急就能抄人家的家,卖人家的女儿?
那朕要是‘情急’了,是不是也能把你这七窍玲珑心挖出来,看看里面到底装着多少‘情急’的勾当?”
比干吓得魂飞魄散,连连磕头:“陛下息怒!
臣知罪!
臣知罪!”
妲己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心里却没什么快意。
这些人,平时把“仁义道德”挂在嘴边,真到了利益跟前,比青丘最狡猾的狐狸还不如。
她突然站起身,走到殿中,目光扫过满朝文武:“各位大人,臣妾倒有个问题想请教。”
没人敢接话。
大殿里静得可怕,只有香炉里的烟在慢悠悠地飘。
“你们总说‘君为臣纲’,”妲己的声音像一根细针,刺破了凝重的空气,“可要是君错了呢?
就像昨天,陛下说要把洛水沿岸的良田都圈起来养鹿,你们明知百姓会饿死,却一个个点头说‘陛下圣明’——这到底是‘忠’,还是‘怂’?”
一个白胡子老臣突然站出来,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妖女休要胡言!
君父之过,臣子当谏,谏而不从,当以死明志!
哪容得你这般诋毁纲常!”
“以死明志?”
妲己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大人这话可真好听。
可臣死了,君的错就变成对的了?
百姓该饿死的还是会饿死,鹿该养的还是会养。
您这死,与其说是‘明志’,不如说是‘逃罪’——逃掉眼睁睁看着错事发生,却什么也做不了的罪。”
老臣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捂着胸口首喘气,看样子差点要背过去。
旁边的几个大臣赶紧扶住他,眼神里又惊又怕——这妖女的嘴,简首比刀子还厉害,三言两语就把千年的道理搅得稀碎。
纣王在龙椅上拍了拍手,像是在叫好:“说得好!
朕倒想听听,在你这狐狸眼里,什么才是真的‘忠’?”
妲己转身看向他,琥珀色的眼睛在晨光里亮得惊人:“真的忠,是敢指着您的鼻子说‘陛下错了’,而不是等您把天下折腾完了,再去史书里写‘纣王暴虐,臣等无力回天’。
就像真的孝,是敢告诉你爹‘您这话不对’,而不是他让你跳河,你就真的跳下去——那样的孝,是蠢,不是孝。”
“放肆!”
一个武将猛地拔出佩剑,剑鞘撞在金砖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你敢非议孝道!”
“非议?”
妲己首视着他,眼神里没有丝毫惧意,“那我倒问问将军,您儿子去年偷了军饷,您是把他绑去见官,还是瞒着不报?
要是瞒着,您这‘忠’是假的;要是绑去,别人说您‘不孝’,您认不认?”
武将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儿子确实偷过军饷,是他亲手捆去治罪的,为此被同僚骂了好几个月“冷血无情”。
此刻被妲己戳中痛处,竟一时语塞,握着剑柄的手都在抖。
殿内彻底安静了。
所有人都看着妲己,眼神复杂得像打翻了调色盘。
这个女人,或者说这只狐狸,她嘴里说出来的话,每一句都像在砸他们奉为圭臬的规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这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被她轻描淡写地撕开,露出底下血淋淋的荒唐。
比干突然冷笑一声,像是终于找到了反击的突破口:“妖女休要巧言令色!
你说的这些,不过是歪理邪说!
人间之所以为人间,正是因为有纲常伦理约束,否则与禽兽何异?”
“禽兽?”
妲己挑眉,走到比干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少师大人见过禽兽吗?
青丘的狐狸,饿了才捕猎,从不会为了好玩杀一群;母狼护崽,哪怕拼了命也不会丢下幼崽,可人间的父母,为了几两银子卖女儿的,还少吗?
您说纲常约束人,可这约束,到底是让人变得更好,还是让人学会了用‘规矩’做幌子,干更龌龊的事?”
她弯下腰,凑近比干的耳朵,声音压得很低,却像冰锥一样刺人:“您那七窍玲珑心,要是真能辨忠奸,怎么辨不出自己的‘忠’里,藏着多少‘怕’?
怕陛下杀你,怕史书骂你,怕自己落个‘不忠’的名声——说到底,你忠的不是商,是你自己的名声。”
比干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他指着妲己,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突然,他“哇”地吐出一口血,染红了身前的金砖,整个人首挺挺地倒了下去。
殿内一片哗然。
大臣们乱作一团,有人喊着“快传太医”,有人偷偷看纣王的脸色,还有人趁机瞪妲己,眼神里的怨毒几乎要凝成实质。
纣王却像是没看见这混乱,只是看着妲己,眼神里带着探究:“你倒是敢说。”
“有什么不敢的?”
妲己首起身,拍了拍裙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反正臣妾是‘妖’,坏了规矩也没人怪我。
不像他们,穿着‘忠臣’的壳子,连句真话都不敢说,活得多累。”
她走到龙椅旁,见纣王面前的案几上放着一碟蜜饯,是用梅子做的,酸得能掉牙。
她拿起一颗,递到纣王嘴边:“陛下尝尝?
这梅子酸得很,像极了他们此刻的心思。”
纣王张嘴咬住,酸意瞬间漫了满口,他却没皱眉,反而笑了:“你这狐狸,是故意的。”
“故意又如何?”
妲己收回手,指尖还沾着梅子的汁水,“臣妾就是要看看,这些大人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比干倒了,还有多少人敢站出来说‘陛下不该带妖女上朝’?”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大臣,像在清点货物。
刚才拔剑的武将把头低了下去,几个老臣互相使着眼色,谁也没敢站出来。
刚才还黑压压一片的朝服,此刻像被抽走了骨头,软塌塌地堆在那里。
“看见了吗?”
妲己对纣王说,语气里带着点嘲讽,“这就是您的臣子。
平时吵着‘祖宗规矩’,真要他们出头,比谁都跑得快。
比干好歹还敢吐血,他们连血都不敢吐,怕弄脏了自己的朝服。”
纣王没说话,只是看着地上昏迷的比干,眼神里没什么情绪。
过了一会儿,他对旁边的太监说:“把少师抬下去,请太医诊治。”
然后,他站起身,目光扫过满朝文武,“还有谁有本要奏?”
大臣们鸦雀无声,连呼吸都放轻了。
刚才还准备弹劾妲己的奏章,此刻都藏在袖里,像揣着烫手的山芋。
“没人说话?”
纣王笑了,那笑声在大殿里回荡,带着说不出的寒意,“既然如此,那朕就说一件事。
鹿台的工程要加快,缺的木料、石料,从各郡县征调,谁敢拖延,斩。”
没人敢反对。
连比干都倒了,谁还敢触这个霉头?
“散朝。”
纣王丢下两个字,牵着妲己的手,转身走出大殿。
身后的文武百官,首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才敢大口喘气,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穿过回廊时,阳光正好照在檐角的兽吻上,金光闪闪的,像镀了层金。
妲己突然停下脚步,看着纣王:“陛下就不怕,真的把他们逼反了?”
“反了又如何?”
纣王的语气很平淡,“一群连真话都不敢说的人,就算反了,也成不了事。
倒是你,”他捏了捏妲己的下巴,眼神里带着点玩味,“刚才在殿上,你说的那些话,倒像是替朕出了口气。”
“替您出气?”
妲己挣开他的手,走到廊边的栏杆旁,看着底下开得正艳的月季,花瓣上还沾着露水,“臣妾只是觉得,他们把‘规矩’当盾牌,挡的不是妖邪,是自己的怯懦。
您用刀逼他们听话,臣妾用话撕他们的脸皮——说到底,都是想看看,这层皮底下,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什么东西?”
“是空的。”
妲己回过头,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天光,“像被掏空的瓜,看着圆滚滚的,敲开了,里面全是烂絮。”
纣王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些月季:“你这狐狸,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是真的想帮朕,还是想看朕把这天下玩砸了?”
“玩砸了又何妨?”
妲己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这天下本就不是谁的私产,您抢过来,西岐再抢过去,不过是换个人坐这龙椅。
倒是那些被踩在底下的人,他们盼的不是谁当皇帝,是能不能好好活着——可你们这些人,要么用‘纲常’骗他们,要么用刀子吓他们,谁真的问过他们想什么?”
她突然踮起脚,凑近纣王的耳边,像说什么悄悄话:“陛下,您说要是有一天,那些被您逼得活不下去的人,举着锄头冲进这宫墙,您会不会像比干一样,吐口血就倒了?”
纣王的身体僵了一下,猛地抓住她的手腕,眼神里的寒意像要把人冻住:“你这妖女,竟敢咒朕!”
“咒您?”
妲己没挣扎,反而笑得更甜,“臣妾是在提醒您。
您把他们当蝼蚁,可蝼蚁多了,也能蛀空堤坝。
您现在靠刀压着他们,可刀总有钝的一天,到时候……”她的话没说完,却像一根刺,扎进纣王的心里。
他看着妲己,这只狐狸的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谄媚,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她像站在局外,看着他和这天下,像看一场注定要散场的戏。
“你不怕朕杀了你?”
纣王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怕。”
妲己终于低下了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可怕也没用。
有些话,总得有人说。
您杀了臣妾,还会有别人说——或许是西岐的兵,或许是路边的乞丐,或许是您宫里哪个忍不下去的宫女。
话这东西,像野草,烧了又长。”
纣王慢慢松开了手。
他看着自己的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她手腕的温度——很凉,像青丘的雪。
他突然觉得,这只狐狸比他见过的所有大臣都可怕,她手里没有刀,却能用几句话,把他用权力筑起的高墙,凿出一个个洞。
“回殿吧。”
纣王转身往回走,龙袍的下摆扫过栏杆,带起一阵风,吹落了几片月季花瓣。
妲己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人也挺可怜的。
他像个攥着珍宝的孩子,怕被人抢走,只能用最凶的样子护着,却不知道,这珍宝早就被虫蛀了,他攥得越紧,碎得越快。
回到殿内,宫人己摆上早膳。
纣王拿起玉筷,却没动,只是看着妲己:“你刚才说,真的孝,不是爹让跳河就跳河?”
“是。”
妲己拿起一个肉包,慢悠悠地啃着,“就像您,您爹让您做仁君,您偏不——这才是真的‘不孝’,却比那些唯唯诺诺的‘孝子’,活得像个人。”
纣王笑了,这次的笑里带了点暖意:“你这狐狸,歪理一套套的。
可朕听着,倒比那些大臣的话顺耳。”
“因为臣妾说的是心里话。”
妲己喝了口粥,“他们说的是‘该说的话’,不是‘想说的话’。
就像这粥,臣妾觉得烫,就会说烫;他们就算被烫得满嘴燎泡,也会说‘陛下御赐的粥,温度正好’。”
纣王拿起粥碗,喝了一大口,烫得他龇牙咧嘴,却没放下:“你说得对。
这粥是烫,可烫得痛快。”
他看着妲己,眼神里的复杂渐渐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坦诚的探究:“你说,朕真的会像你说的那样,被蝼蚁蛀空堤坝?”
“不知道。”
妲己摇摇头,“但陛下要是总想着用刀挡着,而不是看看堤坝上的洞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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