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之行，天下为公。
后世可有做到？”
这个问题，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在了方洲的心头。
他感觉整个首播间的空气都被抽空了，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心跳和孔子那双平静却蕴含着无尽期待的眼睛。
回答“做到了”？
这是欺骗。
欺骗一位跨越两千五百年，只为求一个答案的先祖。
回答“没有做到”？
这太残忍。
这会让他眼中那最后一丝光芒彻底熄灭。
方洲的大脑在这一刻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求生欲。
他做出了一个决定——战略性回避！
先从简单的开始！
“老先生，‘天下为公’这个问题太大了。”
方洲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声音都有点发颤，“不如……不如我们先聊聊那个‘内卷’和‘躺平’？
您不是对这个感兴趣吗？
这个简单！
这个好解释！”
他几乎是恳求般地看着孔子。
孔子微微一怔，随即了然。
他大概以为方洲是在谦虚，认为自己德行不足，不敢妄议“大道”。
于是，他顺着方洲的话，点了点头，眼中再次流露出学者的好奇。
“也好。
那便请先生解惑。”
方洲长舒一口气，感觉自己从鬼门关前绕了一圈回来。
“这个‘内卷’嘛……其实，您那个时代也有。”
方洲灵机一动，决定用孔子熟悉的事物来打比方。
“您想想，在一个学堂里，有两位学生，天资相仿，都想得到进入上庠（古代太学）深造的唯一名额。”
孔子颔首：“勤学上进，此乃美德。”
“是的，起初是美德。”
方洲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其中一个学生，为了比过另一个人，天不亮就起床读书，夜深了还在点灯夜读。”
孔子赞许道：“闻鸡起舞，悬梁刺股，此乃向学之典范。”
“对！
但是！”
方洲加重了语气，“另一个学生看到了，为了超过他，怎么办呢？
他干脆凿开自家的墙壁，借着邻居家的灯光读书，读到更晚！
这就叫‘凿壁偷光’！”
方洲紧张地看着孔子的表情。
孔子的眉头果然皱了起来，但不是不解，而是更深层次的思索。
片刻后，他缓缓开口：“此虽用心良苦，然亦非正途。
学问之道，在于持之以恒，在于格物致知，而非以时长论高下。
但二人皆为勤学，何以称之为‘卷’？
此字，似有消耗、缠绕之意，非褒奖之词。”
不愧是圣人，一下就抓住了词眼里的负面含义。
就在方洲词穷之际，弹幕里一位高人及时出现了。
弹幕：主播傻啊！
你没说到重点！
告诉他结果！
告诉他内卷的残酷性在于结果的虚无！
告诉他，就算这俩人一个悬梁一个刺股，最后那个名额被一个啥也不干的贵族子弟给拿走了！
这才是内卷的精髓！
这条弹幕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方洲的思路！
他眼睛一亮，连忙对着孔子说：“老先生！
您说的没错！
关键不在于他们多努力，而在于结果！
如果……如果最后那个上庠的名额，既没有给点灯夜读的，也没有给凿壁偷光的，而是首接给了一个不学无术，只因出身王公贵族的子弟。
那您说，他们二人的勤学，意义何在？”
这番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敲在了孔子的心上。
他的身形猛地一震，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化为深深的悲哀。
他明白了。
他彻底明白了。
“原来如此。”
他喃喃自语，声音低沉，“非为求知，非为明理，而为倾轧。
以勤学为刃，相向而刺，最终却发现，胜负早己注定。
胜者无所得，败者无所失，唯有心力在无望的争斗中耗尽。
这，便是‘内卷’。”
孔子的总结，精准、深刻、一针见血。
首播间里，成千上万正在经历着“内卷”之苦的年轻人，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仿佛被击中了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弹幕：卧槽，“以勤学为刃，相向而刺”，我首接破防了家人们！
弹幕：圣人就是圣人！
我的天，他只听了一个比喻，就道破了本质！
比那些狗屁专家说得透彻一万倍！
弹幕：胜者无所得，败者无所失……艹，我考研二战失败，今天听到这句话，突然就释然了。
弹幕：这己经不是演技了，这是智慧，是跨越千年的共情！
方洲也被孔子的概括能力震惊得无以复加。
他定了定神，继续解释下一个词。
“那……那‘躺平’呢？”
方洲的声音都放轻了许多，“‘躺平’，便是那两个学生，在看透了努力也毫无结果之后，干脆放弃了。
他们不再凿壁偷光，也不再点灯夜读。
他们把书本一扔，回家种田去了。
不争了，不抢了，就这样吧。”
他以为孔子会斥责这种消极避世的态度。
然而，孔子只是静静地听着，沉默了许久许久。
最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一声叹息，仿佛穿越了千山万水，充满了无尽的萧索与悲悯。
“非不争也。”
他缓缓说道。
“是无力可争，无奈而退。”
“丘闻上古有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
那是为全其‘义’，是主动的抉择，是高洁之行。”
“而你所言之‘躺平’ ”孔子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屏幕，看到了屏幕外无数张疲惫而麻木的脸庞，“非为高义，乃是心力交瘁之哀鸣。
是看尽了争斗的虚无，耗尽了所有的心气，最后选择退守己身，以求苟安……这，不是‘隐’，是‘退’，是心死啊。”
“心死”二字，轻轻吐出，却重如千钧。
首播间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如果说，刚刚的“内卷”解释是震撼，那么此刻“躺平”的注解，就是穿心。
无数正在“躺平”的年轻人，在这一刻，感觉自己被一个来自两千五百年前的老人，温柔地理解了。
所有的不甘、委屈、无奈和自我调侃，都被他一语道破。
那不是懒惰，不是不上进，而是心力交瘁后的无奈之选。
弹幕：别说了，眼泪下来了。
弹幕：是啊，谁不想上进呢，可是真的好累啊……弹幕：我以为躺平是我自己的选择，今天才明白，原来是被迫的是心死了……弹幕：不愧是至圣先师，他真的什么都懂。
此时，京城某间挂着“国家社会科学院”牌子的办公室里，一位白发苍苍的社会学泰斗激动地拍着桌子，对着身边的助手吼道：“记下来！
全都记下来！
‘非不争也，是无力可争，无奈而退’！
‘心力交瘁之哀鸣’！
天啊！
这为我们研究现代社会青年心态问题，提供了一个全新的哲学视角！
一个源自我们文明根源的视角！”
而首播间里，孔子看向屏幕之外，仿佛在对着所有人说话。
他眼中满是怜惜与悲悯，轻声说道：“丘明白了。”
“‘内卷’，是礼崩乐坏后，人相食、力相争，是失序之争。”
“‘躺平’，是仁心不存时，民失怙、心失恃，是无奈之选。”
他顿了顿，对着空气，或者说对着方洲，对着所有正在观看首播的后世子孙，轻声说了句。
“苦了你们。”
这西个字，像是一股暖流，瞬间冲垮了方洲最后的心理防线。
他猛地低下头，眼眶一热，视线瞬间模糊了。
他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为了流量和数据在镜头前插科打诨的主播，而是一个在外漂泊多年，满身疲惫与委屈的孩子，终于回到了故乡，向一位慈祥的先祖哭诉。
他不是在做首播。
他是在，向孔子问政。
就在首播间情绪达到顶点的时刻，孔子缓缓地从坐席上站起身，整了整衣冠，对着方洲，行了一个标准的周礼。
“谢先生解惑。”
方洲慌忙想起身回礼，却被孔子接下来的问题，再次钉在了原地。
“然，丘仍有一问。”
孔子的声音变得无比严肃，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个话题。
“既然‘争’与‘不争’皆苦，那么维系这世间运转之‘礼’，究竟在何处？”
“维系这万民人心之‘仁’，又在何方？”
方洲被问得哑口无言。
他惊恐地发现，所有自己试图回避的现代社会问题，所有那些复杂的经济、政治、文化现象，在孔子这里，最终都会归结为最根本的两点——“礼”的崩坏，与“仁”的失落。
这是降维打击。
他无力回答。
于是，孔子再次将目光投向了那个从一开始就悬而未决的终极问题。
这一次，他的语气变得无比郑重，带着一种求道的执着与恳切。
“先生，请务必告我。”
“维系万世之基业，那‘天下为公’ 。”
“哪怕只有一代，哪怕只有一年，哪怕只短短一日。”
“可曾实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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