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萧煜的一句“拨一队人手，听从苏姑娘调遣”，像一道惊雷，在死气沉沉的青州城炸开，更在苏浅月的心湖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消息传开，众人看待苏浅月的目光瞬间不同了。
原先那些带着怀疑、观望，甚至因她年轻而略有轻视的太医署医官们，此刻纷纷收敛了神色，再与她打交道时，言语间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恭敬。
就连钦差大人，再见她时也会客气地点头致意。
权力，哪怕只是借来的微光，也能如此迅速地改变人与人之间的位置。
但苏浅月并未沉浸在这种虚幻的优越感中。
她只是更加忙碌了。
有了王府侍卫的协助，维持秩序、搬运物资、焚烧秽物的工作效率大大提高。
她得以将全部精力投入到最核心的救治中。
她根据病情轻重，将病人分区管理，轻症区由太医署的学徒和当地招募的胆大妇人负责照料，按她开的方子煎药分发。
而她本人，则带着半夏和两名被指派来的、手脚麻利的兵士，坚守在最危险的重症区。
这里，是真正与阎王抢人的地方。
空气里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和苦涩的药味。
病人们奄奄一息，痛苦的呻吟不绝于耳。
苏浅月穿梭其间，诊脉、施针、喂药，白色的衣裙下摆早己沾满污渍，额上的汗水擦了又流，但她那双杏眼，却始终亮得惊人，如同暗夜里的星辰，给绝望的人们带去一丝微弱的光亮。
她发现，太医署带来的成药方子过于保守，对于来势凶猛的“赤喉瘟”效果甚微。
于是，她当机立断，以神医谷的秘传方剂为基础，结合当地能找到的药材，重新调整了药方。
药煎出来后，气味更加辛辣猛烈，连帮忙的兵士都忍不住掩鼻。
“苏姑娘，这药……药性会不会太峻猛了？”
一个年长的太医署医官忍不住提出质疑，“病人本就虚弱，恐承受不住啊。”
苏浅月正小心地将药汁喂给一个昏迷的孩童，头也不抬，声音却清晰坚定：“王太医，赤喉瘟毒火攻心，非重剂不能透达。
按部就班，只能是温水煮蛙，看着他们耗干最后一丝元气。
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
她顿了顿，喂完最后一口药，用软布轻轻擦去孩子嘴角的药渍，这才抬起头，目光扫过周围几张犹疑的脸：“若是出了问题，我一力承担。”
她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那是一种源于绝对专业实力的自信。
王太医张了张嘴，看着那孩子在服下猛药后，呼吸似乎真的顺畅了一些，最终把劝阻的话咽了回去。
奇迹，往往就诞生于打破常规的勇气之中。
几天下来，那些被灌下“猛药”的重症病人，竟真的陆续出现了好转的迹象。
虽然依旧有人不断死去，但死亡率明显下降了。
苏浅月的“小神医”之名，不再仅仅流传于百姓之间，也开始在太医署和王府随行人员中，变成了一个带着传奇色彩的符号。
这一切，自然也传到了萧煜的耳中。
他依旧坐镇官署，运筹帷幄，处理着疫情带来的各种繁杂政务，以及向京城递送奏报。
他很少亲自到病区巡视，大多时候，只是听取钦差和属下的汇报。
但每当有人提及“苏浅月”三个字，以及她那些看似大胆妄为却又卓有成效的举措时，萧煜批阅公文的手会微微停顿，那双寒潭般的眸子会抬起，看向汇报者，虽不置一词，却听得异常专注。
这日午后，疫情初步得到了控制，新增病患数量开始下降。
萧煜难得有片刻闲暇，屏退左右，独自一人站在官署二楼的窗前，望着远处依旧被愁云惨雾笼罩的城区。
他的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难题。
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光影，让他冷峻的气质更添几分深沉。
忽然，他的目光被官署后院角落里的景象吸引。
那里有一口井，井边，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费力地提着一大桶水。
是苏浅月。
她似乎刚忙完，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
她褪去了沾满污渍的外衫，只穿着一件月白色的中衣，衣袖挽到手肘，露出两截莹白如玉的小臂。
她正试图将沉重的木桶提起，大概是力气不够，身子微微晃了晃。
萧煜的眸色深了深。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他转身下楼，步履沉稳地走向后院。
苏浅月正跟那桶水较劲，忽然感到一片阴影笼罩下来，随即，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伸了过来，轻松地接过了她手中的井绳。
“啊！”
她轻呼一声，愕然抬头，撞入那双深邃的眼眸中。
靖王萧煜……他怎么会在这里？
萧煜没有看她，只是沉默地将井水提了上来，然后提起木桶，走到一旁用来清洗药材的石槽边，将水倒了进去。
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多……多谢王爷。”
苏浅月回过神来，脸颊不受控制地泛红，心跳如擂鼓。
她慌忙低下头，掩饰自己的失态。
“嗯。”
萧煜淡淡地应了一声，目光扫过石槽里浸泡的药材，又落在她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红的手上，“这些事，让下人做便是。”
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但比起之前的纯粹命令，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缓和？
“王爷拨给的人手都在忙正事，这点小事，我自己可以。”
苏浅月小声解释，心里却因为他的这点“关心”而泛起丝丝甜意。
她悄悄抬眼，飞快地瞥了他一眼。
他站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身姿挺拔，午后的阳光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那冷硬的线条似乎也柔和了些许。
“你用的方子，与太医署迥异。”
萧煜话题一转，回到了公事上。
苏浅月心中一紧，以为他要追究药方峻猛之事，连忙正色道：“王爷，疫情如火，常规药方难以遏制。
民女所用的方子虽猛，却是对症下药，这几日重症病患的情况己有好转，可见……本王没怪你。”
萧煜打断了她的话，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神医谷的医术，果然名不虚传。”
原来不是责怪，而是……认可？
苏浅月松了口气，随即涌上一股自豪，她扬起脸，眼中闪烁着属于她这个年纪的、略带娇憨的神采：“师父常说，医者当灵活变通，不可拘泥古方。
只要心存济世之念，用药猛些又何妨？”
她这话说得有些大胆，甚至带着点少女的逞强和炫耀意味，说完之后，自己先有些后悔，生怕惹恼了这位冷面王爷。
然而，萧煜并没有动怒。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眼睛，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她此刻的容颜，落在了某个遥远的、模糊的影子上。
那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快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恍惚和……痛楚。
但也只是一瞬，便恢复了之前的冷冽。
“很好。”
他又说了这两个字，和那日在难民棚区时说的一样，但听在苏浅月耳中，却似乎有了不同的分量。
他不再多言，转身欲走。
“王爷！”
苏浅月鬼使神差地叫住了他。
萧煜脚步一顿，回身看她，眉梢微挑，带着询问。
苏浅月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她鼓足了生平最大的勇气，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王爷……王爷日夜操劳，也要……保重身体。
民女……民女熬了些清心祛火的药茶，若王爷不嫌弃……”她越说声音越小，脸几乎要埋到胸口去。
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竟然敢对尊贵的靖王殿下说这些。
一阵短暂的沉默。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令人心慌的寂静。
苏浅月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几乎以为下一秒就会听到冷硬的拒绝。
然而，她听到的却是——“有心了。
晚些时候，让人送到书房吧。”
他……他竟然答应了！
苏浅月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
萧煜看着她瞬间亮起来的眼眸，那鲜活灵动的神采，像一束阳光，猝不及防地撞入他冰封的心湖深处。
他微微怔了一下，随即迅速移开目光，不再看她，转身大步离开，背影依旧冷硬挺拔。
但苏浅月却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温暖甜蜜起来。
她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外，久久无法回神。
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心里像是揣了一只小鹿，西处乱撞。
他接受她的药茶了！
他没有拒绝她的关心！
这个认知，让苏浅月一连几天都处于一种轻飘飘的、晕乎乎的喜悦之中。
干活更加卖力，脸上的笑容也越发灿烂，连半夏都看出她的不对劲，偷偷问她是不是捡到宝贝了。
苏浅月但笑不语。
宝贝？
或许吧。
那惊鸿一瞥的心动，那冷峻面容下偶尔流露的一丝缓和，对她而言，就是这污浊绝望的疫区里，最珍贵的宝贝。
她开始更加留意关于他的一切。
从旁人的议论中，她知道了他用雷霆手段处置了两个趁疫期囤积居奇、欺压百姓的当地官吏；知道他力排众议，开仓放粮，稳定民心；也知道他每日处理公务到深夜，书房里的灯总是亮到很晚。
每多了解一分，他在她心中的形象就愈发高大、清晰。
他不再是那个遥远而冰冷的王爷，而是一个有担当、有魄力、外冷内热的英雄。
少女的倾慕，在日复一日的仰望和想象中，迅速发酵，变成了一种更加浓烈、更加义无反顾的情感。
她甚至开始偷偷设想未来。
等疫情结束，她要不要……要不要鼓起勇气，问问他，能否允许她跟随他回京城？
哪怕只是在他府中做一个医女，能时常看到他也好。
这个大胆的念头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随即又是满脸绯红。
她不知道，在她编织着美好幻梦的时候，官署书房内，烛火摇曳。
萧煜处理完最后一份公文，揉了揉眉心，脸上带着一丝倦容。
他的目光，无意中落在书案一角那碗早己凉透的药茶上。
药茶色泽清亮，散发着淡淡的草药清香。
他并没有喝。
他自幼在宫廷长大，戒备心早己刻入骨子里，对外来的饮食极其谨慎。
但不知为何，他也没有让人倒掉。
他想起那个叫苏浅月的女子，想起她那双清澈坚定、又会在看到他时露出羞涩慌乱的杏眼。
尤其是那双眉眼……像，真的太像了。
像那个如今深锁宫闱，让他求之不得、念念不忘的人。
他闭上眼，靠在椅背上，脑海中浮现出另一张柔美温婉的脸庞——皇后楚云瑶。
他们自幼相识，他曾以为她会属于他，却最终被皇兄纳入宫中，母仪天下。
那是他心中最深的一道伤疤，不能碰，一碰就痛。
而这个突然出现的苏浅月，就像一道阳光，意外地照进了他阴霾密布的心境。
她有着与云瑶相似的眉眼，却比云瑶更加鲜活、更加勇敢、更加……无所顾忌地表达着对他的关切。
这是一种危险的吸引。
他清楚地知道，她眼中那种炽热的光芒意味着什么。
那是一个少女最纯粹的爱慕。
利用这份爱慕，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或许，将她带在身边，能稍稍慰藉他内心的空洞与思念？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
再睁开眼时，萧煜的眼中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与深邃，只是那深处，掠过一丝复杂的、近乎冷酷的算计。
窗外，月色清冷。
窗内，一颗充满仰慕的少女心，和一颗布满算计的帝王家之心，各自跳动着，走向命中注定的交汇点。
苏浅月不会知道，她视若珍宝的那一点点“特殊对待”，不过是因为她恰好，长了一张类似别人的脸。
她的劫数，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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