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我没有睡。
刻刀在木头上行走的“沙沙”声,成了我对抗窗外罪恶的唯一慰藉。
父亲没有再来打扰我,他只是悄悄在门口放了一杯热牛奶,又悄悄地离开。
我能感觉到,他就在楼下,守着他的印刷机,也守着我们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我没有试图去雕刻整个夜晚的宏大场面,那超出了我的能力,也超出了这块小小梨木的承载。
我选择了一个细节——戈德曼先生那被砸得粉碎的橱窗。
我刻下了那飞溅的、如同冰晶般的玻璃碎屑,刻下了那孤零零站在废墟中、依然穿着得体西装的人体模特。
它没有头颅,没有五官,却仿佛在用沉默的姿态,控诉着这场浩劫。
天亮时,我终于放下了刻刀。
一夜未眠,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疲惫,反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
我走下楼,油墨的气味比往常更加浓郁。
父亲正站在海德堡印刷机旁,用一块沾了松节油的布,仔细擦拭着机器上的铅字。
他的背影有些佝偻,两鬓的白发在昏暗的灯光下格外显眼。
他听见我的脚步声,转过身来。
他的目光扫过我布满血丝的双眼,最后落在我沾满木屑的双手上。
“你在记录。”
他开口说道,语气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我……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我的声音有些沙哑,“赫尔曼教授说我的作品软弱,或许他说得对。
面对那些暴行,我只会躲在房间里,用刀刻一块木头。”
“不。”
父亲摇了摇头,他放下手中的布,走到我面前,“你的刻刀,和我的印刷机,做的是同样的事。
只是,我的用油墨和铅字,你的用木头和刀锋。”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深邃而凝重。
“有些东西,必须被记下来。
汉斯,声音会被风吹散,记忆会随着时间模糊,但印在纸上的字,刻在木头上的画,不会。
它们是证据。”
说着,他走到印刷机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熟练地在一块金属板上敲击了几下。
只听“咔哒”一声轻响,一块地板翻了起来,露出一个暗格。
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叠叠纸张。
他抽出一张递给我。
那是一张传单,纸质粗糙,油墨也算不上均匀。
上面没有署名,标题是《我们正在失去什么?
》。
内容没有激昂的口号,只是用最平实的语言,列举着近几年来消失的书店、被迫解散的独立工会、以及被冠以“堕落艺术”之名而禁止展出的画作。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
我一首知道父亲思想开明,却从不知道,他一首在用这种方式进行着抵抗。
“这太危险了,爸。”
“什么都不做,更危险。”
他平静地回答,“那意味着我们默许了这一切。
汉斯,现在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他从暗格里拿出一个用牛皮纸包裹得方方正正的包裹,看起来像一本厚书。
“把这个送去克罗伊茨贝格区的‘克劳斯旧书店’,交给施密特先生。
就说,这是你替我送的《少年维特的烦恼》初版。”
他把包裹塞到我手里,沉甸甸的,“路上小心,别和任何人搭话,尤其是穿制服的。”
我握紧了那个包裹,它仿佛有千斤重。
我明白,这绝不是一本普通的书。
我换了件干净的衣服,将“书”放进我的画板夹里,背上它走出了家门。
柏林的清晨,一片狼藉。
环卫工人正在清扫街上成堆的玻璃碎片,空气中还残留着烧焦的气味。
人们行色匆匆,脸上带着麻木或恐惧,没有人敢在那些被砸毁的店铺前多停留一秒。
我路过弗里德里希大街时,看到戈德曼先生的裁缝铺己经被木板钉了起来,门口还用红色的油漆潦草地写着“犹太人的肮脏店铺”。
我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
按照父亲的指示,我穿过几条小巷,避开了主干道上的巡逻队。
克劳斯旧书店坐落在一个安静的街角,看起来幸免于难。
推开挂着铃铛的木门,一股旧书特有的、混合着纸张与尘埃的气味扑面而来。
一位戴着老花镜、头发花白的老人正站在梯子上,整理着高处的书籍。
他就是克劳斯・施密特先生。
“早上好。”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他回过头,扶了扶眼镜,审视地看着我。
“我找施密特先生。”
我说,“我父亲,汉斯・穆勒,让我送一本《少年维特的烦恼》初版过来。”
听到“少年维特的烦恼”这个名字,施密特先生的眼神明显变了。
他从梯子上慢慢爬下来,走到柜台后。
“啊,老穆勒的儿子。”
他指了指柜台下的一个空位,“他总是能找到好东西。
放那儿吧。”
我依言将包裹放了进去。
他则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物件,递给我。
“这是你父亲预订的《浮士德》的书签。”
他压低了声音,几乎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上面有他想知道的……作者近况。
别弄丢了。”
我将“书签”揣进内侧口袋,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我点了点头,转身快步离开了书店。
回家的路上,我感觉自己像是揣着一团火。
我不再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记录者。
从接过那个包裹开始,我就成了父亲那条秘密战线的一部分。
回到印刷厂,父亲正在等我。
我将手帕交给他,他打开来,里面是一卷小小的胶卷。
他对着灯光看了看,神情愈发严肃。
“他们开始 sistematisch(系统地)逮捕人了。”
他喃喃自语,“名单……我们需要把更多人送出去。”
他没有再多说,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
“做得很好,汉斯。
回楼上休息吧。”
我回到我的房间,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明亮。
我拿起那块雕刻了一半的木板,看着那个在废墟中沉默站立的模特。
我忽然明白了。
我的刻刀,不仅仅是在记录破碎。
它也可以成为一枚“书签”,一种密语。
我的艺术,可以藏起那些不能说的名字,画下那些不被允许的面孔。
我拿起另一把更精细的刻刀,在那个无头模特的领口上,小心翼翼地,刻下了一颗极不显眼的大卫星。
这不再只是一件作品。
这是我的第一份传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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