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那不是仙魂被洗、道果被磨灭的虚无之痛，而是一种真实得近乎粗糙的、属于肉体的疼痛。
像有无数根凡俗的钢针，正扎着他每一寸血肉。
顾长青的神识在一片混沌中缓缓苏醒。
他记得洗魂神光，记得那代表着天道终极抹杀的“无”，记得自己存在的一切痕跡都应己被抹去。
可……他闻到了一股味道。
是烟火气，是劣质炭火燃烧不充分时，那股呛人却无比真实的、凡尘的味道。
紧接着，是一缕淡淡的药香，混杂着晒干的草药和新熬药汁的苦涩，钻入鼻窍。
这味道……他艰难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不是玉京仙都的璀璨星河，也不是洗魂台的冰冷混沌，而是一间朴素到堪称简陋的房间。
泛黄的窗纸，被烟火熏黑的房梁，墙角甚至结着蛛网。
“你醒了？”
一个声音传来，清脆、干净，带着一丝少女独有的温软，像初春融化的溪水，瞬间冲垮了顾长青三千年仙心中所有冰封的堤坝。
他僵硬地转过头。
一个身着粗布麻衣的少女，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
她看上去年约十六七岁，长发简单地用一根木簪束起，有几缕碎发散落在额前，被灶堂的烟火熏得有些灰头土脸。
她的脸上没有仙子的灵气，没有脂粉的修饰，只有凡俗少女在艰辛生活中留下的几分憔悴，但那双眼眸，却明亮得像是天上最干净的星辰。
看到这双眼睛，顾长青的呼吸，停滞了。
三千年。
他在仙界，看了三千年的星河轮转，看了三千年的云海生灭。
可没有任何一刻的风景，能比得上眼前这张带着尘土气的、鲜活的脸庞。
柳清鸢。
那个他为了她，不惜与天道为敌，不惜盗取真火，不惜魂飞魄散的……凡人。
“你……是谁……”顾长青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的记忆是混乱的，一半是洗魂台上与天君对峙的决绝，另一半，却是这间屋子、这个少女所带来的，遥远到仿佛隔了数个轮回的熟悉。
柳清鸢将药碗放在床头的破旧木凳上，用手背试了试碗沿的温度，才轻声细语地说道：“我是柳清鸢。
三天前，我爹在城西的破庙里发现了你，当时你浑身是伤，发着高烧，说胡话，我们就把你带回来了。”
她看着顾长青，那双星辰般的眸子里，带着一丝医者对病人的关切与怜悯。
“你放心，这里是我家的医馆，虽然简陋了些，但不会有人来打扰你。
先把药喝了吧，你身子太虚了。”
顾长青没有去看那碗药。
他的目光，死死地、贪婪地、一寸寸地描摹着柳清鸢的脸庞。
她的眉，她的眼，她鼻尖上那颗淡淡的小痣，她因为常年劳作而有些粗糙的手指……一切都对得上。
与他记忆最深处，那个无论轮回多少世，都无法磨灭的身影，完全重合。
可时间……不对。
此刻的柳清鸢，是他初遇她时的模样，青涩、稚嫩，还未经历后来那么多的苦难。
这是……多少年前？
五百年前？
一千年前？
顾长青猛地闭上眼，神识向体内沉去。
丹田空空如也，曾经浩瀚如星海的仙力，荡然无存。
经脉脆弱，肉体凡胎，甚至比寻常凡人还要孱弱几分。
然而，在他的识海最深处，那片曾经承载着他三千年道果与感悟的虚空之中，却并非一无所有。
一颗灰蒙蒙的、如芥子般大小的种子，正静静地悬浮在那里。
道心祖种！
在被洗魂神光抹杀的最后一刻，正是此物，吞噬了天道法则，护住了他的一缕真灵！
此刻，顾长青的神识一触碰到这颗种子，一股浩瀚无垠的信息洪流便瞬间涌入他的脑海。
这不是法宝，更不是什么系统。
它是……‘因果’的具现化。
是执掌‘可能性’的权柄。
这颗种子，能让他观测到过去与未来，万事万物在时间长河中交织成的因果之线。
最重要的是——他可以拨动这些线。
他可以……修改因果！
这个认知，让顾长青的心神掀起了滔天巨浪！
怪不得，掌律天君最后会是那般骇然的表情！
这种力量，己经超脱于天道法则之外！
难怪……他会回到这里，回到一切悲剧都还未开始的时候！
这不是重生，也不是轮回。
是他以自身存在为代价，强行修改了‘顾长青魂飞魄散’这个‘果’，从而回溯了‘因’，来到了这个全新的‘可能性’之中！
“怎么了？
是不是头又痛了？”
柳清鸢见他脸色变幻，不由得担心地伸出手，想探一探他的额头。
就在她伸出手的那一刻，正在低头吹着药汤的她，一时分神，端着药碗的手微微一抖。
“呀——”一滴滚烫的药汁，从碗中溅出，正好落在了她那只皙白的手背上，瞬间烫起了一个小小的红点。
她疼得轻轻“嘶”了一声，却顾不上去看，反而先紧张地检查药碗，生怕这碗好不容易熬好的药给洒了。
这无比寻常的一幕，落入顾长青眼中，却让他心中猛地一痛。
就是这样。
她总是这样。
永远先想着别人，永远忽略自己。
他记得，她的第一世，便是因为救人而感染瘟疫，在痛苦中死去。
第二世，为了庇护一城百姓，她耗尽心血，力竭而亡。
第三世……生生世世，皆是如此！
凭什么大功德者，要受尽苦难？
凭什么？！
一股冰冷的怒意与决绝，自顾长青的心底升腾而起。
他的神识，再一次锁定了识海中的‘道心祖种’。
几乎是本能的，他找到了那根属于‘柳清鸢被烫伤’的、刚刚生成的纤细因果之线。
然后，用意念，轻轻地、向回拨动了一下。
刹那间，顾长青感到自己仿佛被抽离了一部分什么。
不是力量，不是灵魂，而是一种更加玄妙的东西——‘存在’。
他关于自己凡俗时期某一个午后晒太阳的记忆，瞬间变得灰白、模糊，如同被橡皮擦去。
与此同时。
外界。
柳清鸢端着药碗，正准备低头去吹，手却鬼使神差般地往回收了一下，稳稳地托住了碗底，避开了那一滴本该溅出的药汤。
她自己都愣了一下，奇怪地眨了眨眼，仿佛刚刚那一瞬间只是自己的错觉。
她摇了摇头，没再多想，继续小心地将药吹凉。
而床上，顾长青看着她那光洁如初、没有留下丝毫红点的手背，缓缓地、缓缓地攥紧了拳头。
成了。
真的……成了。
代价，是抹去一部分属于‘我’的过去。
用我的‘存在’，去置换她的‘安好’。
值了。
太值了！
顾长青的目光，穿透了眼前少女青涩的脸庞，仿佛看到了她未来那坎坷、悲苦、却又始终散发着人性光辉的一生。
他的眼神，逐渐从失而复得的狂喜与温柔，化作了磐石般的坚定，与万古玄冰般的冷静。
天道视你为蝼蚁，视你的善良为草芥。
天命要你三世悲苦，不得善终。
没关系。
既然这盘棋，让我有机会重来一次。
顾长青凝视着少女一无所知的、清澈的眼眸，在心中，立下了比天道更决绝的誓言。
“清鸢。”
“这一世，我不仅要为你立心……更要亲手，为你重塑一整个春天。”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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