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七年的冬，来得比往年更早一些。
长安城刚入腊月，便迎来了第一场雪。
细碎的雪沫子从铅灰色的天幕纷纷扬扬洒落，起初只是点缀着朱雀大街的青石板路，不多时，便给这座雄浑的帝都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银装。
街道两旁的店铺早早挂起了防风帘，伙计们呵着白气，手脚麻利地清扫着门前的积雪。
贩夫走卒缩着脖子，匆匆而行，无人留意街角那团几乎要与雪地融为一体的蜷缩身影。
那是个少年，约莫十岁光景，衣衫褴褛，单薄的破布根本无法抵御这刺骨的寒意。
他跪在雪地里，面前摊着一块歪歪扭扭写着“卖身葬母”西个字的破木板。
头发纠结，面容冻得发紫，嘴唇干裂，唯有一双眼睛，黑得惊人，像是淬了寒星的碎片，里面盛满了与年龄绝不相符的倔强、麻木，以及一丝深藏的绝望。
行人匆匆，偶有驻足侧目者，也只是摇头叹息一声，便又融入风雪。
在这偌大的长安城，悲苦之事日日上演，谁也顾不得谁。
“吁——”一辆装饰雅致、带着林府标识的马车缓缓在街口停下。
车帘被一只白皙小巧的手掀起，露出一张玉雪可爱的脸庞。
约莫八九岁的女童，梳着双丫髻，一双杏眼清澈明亮，正好奇地打量着窗外因雪而显得有些新奇的街景。
她裹着厚厚的绯色织金斗篷，边缘一圈雪白的风毛衬得她小脸愈发精致，如同年画里走出的福娃娃。
“小姐，外头风大，仔细着了凉。”
身旁的侍女轻声劝道，想要放下车帘。
“等等，”女童，正是当朝太傅林文正的独女林晚棠，她的目光被街角那团孤寂的身影吸引住了，“那是什么？”
侍女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叹了口气：“唉，大概又是个苦命的孩子，卖身葬亲呢。
这世道……”林晚棠蹙起了细细的眉毛，眼中流露出不忍。
她看到少年身上那几乎不能称之为衣服的破布，看到他冻得乌青的赤脚，看到他面前那块孤零零的木板。
“停车。”
她忽然说道，声音清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小姐？”
侍女一愣。
“我说停车。”
林晚棠重复道，语气坚决。
马车尚未停稳，她己经灵活地跳了下去，绯色的斗篷在雪地里划出一道鲜亮的弧线。
侍女连忙拿起一把油纸伞跟了下去。
林晚棠一步步走到少年面前，细软的羊皮小靴踩在雪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她蹲下身，尽量与他平视，一股淡淡的、与她周身华服格格不入的酸馊气味传来，侍女在后面嫌恶地皱了皱眉，林晚棠却恍若未闻。
“你叫什么名字？”
她问，声音像是落在雪地上的暖阳。
少年缓缓抬起头，冻得僵硬的脖颈发出细微的“咔”声。
那双黑得发亮的眼睛对上她的，里面先是茫然，随即升起强烈的戒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卑。
他从未见过如此干净好看、穿着如此华丽的女孩子，像一道光，骤然刺入他冰冷黑暗的世界，让他无所适从。
他抿紧干裂的嘴唇，哑声道：“没有名字。”
声音低哑，几乎被风雪声淹没。
林晚棠怔了一下，看着他漆黑眼眸里深藏的痛楚，心里莫名一酸。
她几乎没有犹豫，伸手解开了自己那件价值不菲的绯色斗篷。
“小姐！
不可！”
侍女惊呼出声。
林晚棠却不理会，用力将还带着自己体温和淡淡棠花香气的斗篷，不由分说地裹在了少年几乎冻僵的身上。
少年猛地僵住，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意包裹住他，那暖意不仅来自物理的温度，更来自一种被当作“人”来对待的陌生感觉。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仿佛在发光的小姑娘。
“从今天起，你就叫陆淮年吧。”
林晚棠看着他，笑得眉眼弯弯，仿佛做了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淮水年年，长安永安。
我喜欢这个名字。”
她转身，对车夫吩咐：“林叔，你帮他……安葬了他的母亲吧。
要办得体面些。”
又对侍女道，“云袖，去旁边的成衣铺子，买一套厚实的新衣和鞋袜来，要快。”
车夫和侍女面面相觑，但见小姐态度坚决，只得应声而去。
少年，不，陆淮年，怔怔地站在原地，厚重的斗篷几乎将他整个淹没。
他仰头看着这个决定了他名字、也仿佛决定了他命运的女孩，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为什么帮我？”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林晚棠歪着头，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指向不远处一株从别人家院墙探出头、覆着白雪却依然能看出形态的棠花树：“你看，那是我最喜欢的花。
我娘说，棠花象征温暖的家。
你现在没有家了，但我可以给你一个。”
她说得理所当然，天真又残忍地点破他孤苦的处境，却又许下了一个他从未敢想过的承诺。
温暖的家？
陆淮年冰封的心湖像是被投入了一块巨石，裂开无数缝隙，汹涌的暖流冲击着他早己麻木的神经。
他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她，生怕眼眶里那点不争气的温热会滚落下来。
很快，云袖买回了衣物，车夫也联系好了附近义庄的人帮忙处理后续事宜。
林晚棠看着换上新衣新鞋，虽然依旧瘦弱但总算有了几分精神的陆淮年，满意地点点头：“走吧，淮年，我们回家。”
她自然而然地向他伸出手。
陆淮年看着那只伸到自己面前的、白皙柔软的小手，犹豫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粗糙冰冷的手指，轻轻握住了那只手的指尖。
仿佛握住了一缕阳光，一份他从未奢望过的温暖。
马车缓缓启动，驶向那座他从未想过能踏足的、象征着权势与富贵的太傅府邸。
陆淮年坐在柔软的垫子上，身上裹着那件依旧残留着淡淡棠花香的绯色斗篷，透过车窗，回望那片逐渐远去的、埋葬了他过去所有苦难的街角。
雪还在下，长安城寂静而宏大。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己经彻底改变。
因为一个叫林晚棠的女孩，在那场初雪中，为他点亮了一盏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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