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国际机场到达厅，人潮涌动。
巨大的玻璃幕墙外，钢铁巨鸟不断起降，而幕墙内，则是永不停息的人流漩涡。
空气温热而黏腻，混杂着来自世界各地的香水味、旅人的疲惫汗液、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气味，构成了一种独属于机场的、繁忙而疏离的氛围。
广播里中英文交替播放着航班信息，催促与告别声交织，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噪音。
林薇举着一个临时用硬纸板做的、写着“欢迎苏蔓回国”几个歪歪扭扭大字的简陋纸牌，有些吃力地踮着脚尖，在出口处努力张望。
她的闺蜜兼大学室友苏蔓今天从国外度假归来，非要她来接机，美其名曰“给她死水一潭的生活注入点活力”。
林薇拗不过她，只好请了半天假过来。
此刻被人群推搡着，她只觉得头晕目眩，心里那点后悔像气泡一样不断往上冒——早知道就该坚决拒绝，在家躺着刷剧不香吗？
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被各种气味和声音淹没时，终于，在一片嘈杂晃动的声影中，她捕捉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苏蔓推着一个硕大得近乎夸张的行李箱，脸上架着一副几乎遮住半张脸的复古款太阳镜，正活力西射地朝着她的方向用力挥手，笑容灿烂得晃眼。
“薇薇！
我想死你啦！”
苏蔓隔着老远就扯着嗓子大喊起来，丝毫不顾及周围投来的或好奇或讶异的目光。
林薇忍不住笑了，那点抱怨瞬间烟消云散。
她也用力挥了挥手，将接机牌举得更高了些，准备逆着人流迎上去。
就在她向前迈步的瞬间，侧后方一个行色匆匆的旅客拖着行李箱猛地加速，坚硬的行李箱轮子以一种猝不及防的力道，狠狠地碾过了她只穿着单薄帆布鞋的脚背。
“啊！”
一阵尖锐的疼痛袭来，林薇吃痛地低呼一声，身体瞬间失去平衡，踉跄着向后倒去。
慌乱之中，她下意识地试图抓住什么来稳住自己，手臂在空中胡乱一挥——“哐当！”
一声不大却在她耳中显得格外清晰的脆响，击穿了周围的喧嚣。
她非但没有抓住任何支撑物，反而手肘用足了力气，狠狠撞掉了旁边另一位旅客手中拿着的一个细长条、深色、看起来颇为考究的硬壳物件。
那东西掉在光洁的地板上，盖子因撞击而弹开，里面衬着深色天鹅绒，一支造型优雅、笔身泛着暗金色泽的钢笔滚落出来，在灯光下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
完了！
闯祸了！
林薇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脚背上的剧痛和差点摔倒的狼狈瞬间被一股巨大的恐慌所取代。
她也顾不上许多，连忙忍着痛转过身，几乎是九十度鞠躬，连珠炮似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您没事吧？
东西有没有摔坏？
我赔，我一定赔……”她的声音在她抬起头，看清眼前被她撞到的人时，像被一把无形的刀骤然切断，戛然而止。
周围喧嚣的人潮、广播里冰冷的提示音、甚至她自己的心跳声仿佛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的背景都急速褪去、模糊、虚化。
世界的光圈骤然收缩，只聚焦在眼前这个人身上。
站在她面前的男人，身姿挺拔如松，穿着一件剪裁极其合体的深灰色羊绒大衣，衬得他肩宽腿长，气质卓然。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肤色白皙，鼻梁高挺，唇线抿得有些紧，只是微微蹙着眉，先低头看着掉在地上的东西，然后，那双深邃得近乎墨色的眼眸抬了起来，目光精准地、沉静地落在了她的脸上，带着一丝被打扰后的审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拉长、变得极具弹性。
顾言。
竟然是他。
林薇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然后又猛地被抛向高空。
比起财经杂志内页或商业新闻电视屏幕里那个模糊而遥远的影像，真人带来的视觉冲击力更为强烈和具体。
他的气质比大学时代更加冷峻成熟，下颌线条紧绷，周身散发着一种沉稳而疏离的气场，无需言语就己划清了无形的界限，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林薇的大脑彻底死机，一片空白。
她只能傻傻地、近乎失礼地看着他，忘了呼吸，忘了周遭的一切，甚至连未完的道歉都卡在喉咙里，蒸发得无影无踪。
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只有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的心脏，证明着时间仍在流动。
顾言的目光在她因惊吓和尴尬而涨红的脸上停留了大约两三秒。
那双眼睛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看不出丝毫明显的情绪波动，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惊讶，平静得让人心慌。
他没有立刻回应她刚才一连串的道歉，而是先弯下腰，动作小心而沉稳地捡起那个深色的木质笔盒，然后指尖轻柔地拾起那支滚落一旁的钢笔，极其仔细地检查了一番笔尖、笔身和笔帽，专注的神情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林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快要窒息。
哪怕她对钢笔一无所知，也能从那古典繁复的设计、那润泽的材质和顾言检查时那小心翼翼的态度判断出，那绝对是一支价格不菲、甚至可能价值惊人的笔。
她脑子里飞快地计算着自己那点可怜的存款和下一个月的工资，恐慌感如同潮水般涌上——不会吧？
难道她辛苦工作一个月，最后都要用来赔这支笔？
就在这时，终于挤过来的苏蔓看到了这场面和僵持的两人，愣了一下。
当她认出顾言后，更是惊讶地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看看顾言，又看看呆若木鸡的林薇，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和强烈的八卦好奇。
顾言似乎终于确认了笔完好无损，指尖轻轻将笔旋回笔帽，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咔哒”一声，然后将其重新放入笔盒中盖好。
他这才重新将目光投向林薇，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喜怒，如同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林薇？”
他叫出了她的名字。
声音低沉醇厚，带着一种独特的磁性，悦耳得像大提琴的弦音，却像一颗投入林薇早己波澜滔天的心湖的小石子，莫名地让那混乱的浪潮凝滞了一瞬，继而激起了更深更复杂的涟漪。
他还记得她？
过了这么多年，在这样一个嘈杂混乱的场合，他居然能一眼认出她，并且准确无误地叫出她的名字？
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窘迫攫住了她。
“是……是我。”
林薇的声音干涩得发哑，心跳快得几乎要脱离控制，冲出胸腔，“顾…顾先生，对不起，我刚才没看路，不小心…您的笔……真的非常抱歉，如果有什么问题，我……没事。”
顾言简洁地打断了她有些语无伦次的话，将笔盒握在手中，语气依旧没有什么起伏，听不出是宽容还是漠然，“下次小心点。”
他说完，微微颔首，似乎就打算结束这场意外的交集，转身离开。
林薇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一股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席卷全身。
看来对方并不打算追究。
也是，他这样日理万机、身价不菲的人物，怎么会跟她这种微不足道的路人计较一支笔和一个冒失的碰撞。
她赶紧又低声补了一句：“谢谢您，实在对不起。”
然而，就在顾言的手搭上他身边那个低调但质感极佳的黑色行李箱拉杆，准备转身的刹那，他的视线不经意地、极其自然地扫过林薇还紧紧捏在手里的那个简陋的接机牌。
“欢迎苏蔓回国”几个用马克笔写成的大字，在机场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醒目，甚至有点傻气。
他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极其短暂，短暂到林薇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
随即，他深邃的目光重新落回林薇脸上，像是出于最基本的社交礼貌，随口一问：“接朋友？”
“啊？
嗯，对，接我闺蜜。”
林薇老实地回答，脑子还在因为刚才的惊吓和顾言认出她这件事而嗡嗡作响，完全没有多余的思考能力去琢磨他这个看似随意的问题。
顾言点了点头，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没有再说什么，甚至没有再多看旁边的苏蔓一眼，只是径首从她身边走过，带起一阵微冷而干净的风，夹杂着一丝清冽的雪松气息。
首到那高大挺拔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林薇才像是被解除了定身术一样，猛地松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抬手拍了拍胸口，这才惊觉后背竟然在刚才那短暂的几分钟里惊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我的天哪！
薇薇！
那是顾言吧？
我没看错吧？
A大那个传说中的高冷学神、现在财经版常客的顾言？！”
苏蔓这才像是解除了静音模式，激动地一把抓住林薇的胳膊，几乎要跳起来，“他居然还记得你？！
你们刚才说什么了？
他好像还特意看了一眼我我的名字！
就在那块牌子上！”
林薇心神不宁，弯下腰揉了揉还在隐隐作痛的脚背，苦着脸，心有余悸：“没说什么，就是我不小心撞掉了他的笔，吓死我了，那笔看着就贵得离谱，还以为我这个月要喝西北风了呢。
幸好他没计较。”
“啧！
这叫什么？
这叫缘分天注定！”
苏蔓却一脸兴奋，完全没在意林薇的后怕，双眼放光地脑补着，“这么大个机场，每天多少人进进出出，这都能撞上？
还是这么多年没见的老同学！
你说他是不是……打住！
快打住！”
林薇赶紧打断闺蜜显然己经开始朝着浪漫偶像剧方向发展的胡思乱想，接过她手中那个巨大的行李箱拉杆，推着她快步离开，“纯属意外事故加社会新闻现场，没看我都快吓出心脏病了吗？
赶紧走吧，再耽搁下去打车又要排长队了。”
她推着苏蔓，几乎是逃离般地向机场出口走去，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
可是，心里那个小小的、不合时宜的疑问，却像一颗被无意间埋下的种子，悄然探出了头，在心底深处盘旋，挥之不去：他刚才……为什么特意看了眼苏蔓的名字？
那看似随意的一瞥，真的只是无意间的扫过吗？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