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珠，从檐下断断续续落下，连夜的小雨洗净了金陵城的瓦黛青石，也将破晓前的天光映得愈发寒凉。
秦澈醒来时，头脑里天旋地转。
他费劲睁开双眼，只觉鼻腔里充斥着陈旧木香和淡淡的药草气息。
西周静谧、异样，床榻被单粗糙而带些发硬的潮气。
他下意识伸手，手心触到一条细长的疤痕，皮肤陌生又真实——那是今晨之前，他从未拥有过的躯体。
脑海里翻滚的不止是饭菜味、消毒水，还有那个最后的急诊大夜班，以及医院窗外永不消散的都市乏光。
情绪的潮水几乎要将他吞没，秦澈闭上眼，竭力让理性稳住思绪。
身旁传来轻声碎步，他猛地坐起，手背瞬间按上床头残破的矮柜。
来人身着麻布短衫，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头发湿答答贴在额前，衣角溅了几点泥迹。
少年见秦澈醒了，先是一怔，旋即眼睛发亮，慌忙凑近掀帘。
“二少爷，您可算醒了！”
少年声音带着乡音，抑制不住的激动，“您高烧了一宿，奶娘都快请了道士来念咒……现在还觉得头晕吗？”
秦澈愣住，努力回忆——“二少爷”这个称谓，唤的是这具身体的主人？
不等他作答，少年便叽叽喳喳起来：“老爷只来过一次，说有话要和大少爷们议事。
家里仆妇们都很担心，可医婆说二少爷这是旧疾，怕是熬不过——”他话未说完，便被秦澈抬手拦下。
“我没事。”
秦澈发觉嗓音嘶哑，却出奇镇定。
少年松了口气，眼里带着几分敬畏和欣喜。
他掀开桌上一碗温得发冷的药汤，小心递过来。
“二少爷，奴才小石头守了一夜。
这药还是得喝些，您要用膳了？”
秦澈低下头，盯着碗里黑糊糊的苦汤，药香刺鼻。
他脑海里那些医学知识，如潮水般浮现，却和这古朴的药碗分裂成两个世界。
他端碗微微抿一口，舌尖的苦涩带着黏腻，令他眉头紧皱。
但他并未推拒。
他需要保持警觉，也需要迅速掌握自己眼下的处境。
这副新身体脆弱得可怕，甚至带着隐隐的咳嗽和虚汗。
“谢谢你，小石头。”
秦澈沉静地道。
语气一如以往的自持和疏离，却莫名让少年露出不大适应的错愕表情。
“二少爷别这么说，小石头是少爷身边的奴才，自然要伺候好。”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搓手，“奴才先去吩咐厨房多熬点粥。”
屋外雨脚渐缓，天色渐亮。
秦澈顺势掀开破旧的窗扇，一股潮湿凉意扑面而来。
他看清了外面：高大阴沉的院墙，斑驳的砖石间依稀可见岁月痕迹；远处有女眷们的低语，间或有木柴劈碎的清脆声。
这不是他记忆中的金陵，也不是遍布便利店和高楼的城市。
秦澈转身，手轻抚额前新添的那道疤痕。
短暂混乱之后，心中那根医学人理性之弦紧绷起来：“穿越了，彻底地重生在这副躯壳里。”
他迅速整理脑中残存的记忆片段。
原主秦澈，乃金陵秦家次子，一个出身宦门的废黜弃子。
数月前被长兄设计，险些丧命，如今卧病不起，家族上下对他避之不及。
而他的“魂魄”，莫名其妙悄然占据了这具身体。
沉默片刻，秦澈缓缓吐出一口气。
世事骤变，能活下来本就是一种幸运。
惊惶闪过后，反而多出了一份超脱的冷静——活着，就是最大的主动权。
门外忽有脚步急促逼近，是女仆娴姨领着厨房帮忙的小丫头。
她们带着一盆热腾腾的稀粥、几碟小菜，其间还有暗自偷瞄秦澈的视线。
“二少爷，您可算捡回条命……”娴姨面露关切，却难掩慌张和应付中带着的习以为常，“府上吩咐，待二少爷身体好些，再叫大夫瞧。”
秦澈静静颔首。
他能听出对方口中的疏远与敷衍——这位二少爷，在秦府早己是个透明的边缘人。
他没多言，默默接过那碗粥。
米粒粗硬，味如嚼蜡，但他仍一口一口咽下，沉着克制地分析着周遭细节。
府中事态分明，府外的风雨令人难以预料。
片刻后，小石头又悄悄回来。
他偷偷塞给秦澈一把沾泥的老钥匙，还有一本厚重的账册。
“二少爷，这些是前几日老宅库房查出来的旧册子。
管家说和您无关，奴才寻思着您兴许会用得着。”
秦澈愣了愣，旋即会意。
他未急着查看账册，只将钥匙放入袖内，眸光微寒。
少年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窗外忽有鸽哨声钻入耳中。
晨间家仆和外院护卫早己换了班，前庭有人大声吆喝，隐约带着急促。
“听说北街码头昨夜出事了！
府上也叫人过去查！”
“江湖草莽惹事呗，还说什么黑衣杀手……”秦府的院墙界定了两个世界。
秦澈却惊觉许多细节——昨夜大雨、码头异动、府中警觉，还有金陵城流传的黑衣杀手……在现代社会理应报警、急诊，可在这里，动荡与生死仿佛与每个人都仅隔一墙。
他忍不住攥紧掌心，指节发白。
那种面对死生疾病时的熟稔，混杂着这具身体的怯懦与压抑，也让他体会到前所未有的真实感和危机感。
小石头察觉他的异常，低声道：“二少爷，您别怕……大少爷说，咱们秦府正值多事之秋，您只管养病，别多管外头闲事。”
秦澈轻声一笑。
那些以为的温情嘱咐，说到底不过是将他捆束在病榻与内院之间的软牢笼。
屋门外，林中乌鸦忽地振翅而起。
暮春的微光洒在斑驳的回廊上，潮湿空气带着未知的预感。
秦澈的脑子愈发清明。
“你替我留心库房的动静，账册的事莫让旁人知晓。”
他淡淡交代，目光转向窗外渐散的雨幕。
小石头忙不迭点头，偷偷瞄了他一眼，神色既紧张又期待。
送走小石头后，秦澈凝视着掌心的钥匙。
脑中残存的现代逻辑与医学常识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却也生出一丝隐隐自信。
也许，身为病弱废子的他在这个时代仍有一线生机。
他推开门，深吸一口新鲜湿润的空气。
院墙之外，金陵城的晨曦正从遥远的云幕后挣出一道温暖光亮。
命运己然改写，前尘往事即刻挥别。
那一抹阳光照在秦澈面容上，而他目光依旧清冷如水，胸口却多了一份未名的坚毅。
新生与困厄并行，他要用自己的方式拨开层层迷雾，走向属于他的新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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