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床上又瘫了两日，喝了不少苦得能让人把隔夜饭都吐出来的汤药，额角的伤口总算开始结痂，身上的力气也一点点回来了。
那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和偶尔才能见到的一小片油荤（大概是田母咬牙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让我对这家的贫困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田母，我现在己经能很自然地叫她“娘”了，虽然每次叫出口，心里都还是会有种微妙的违和感和负罪感。
她对我极好，好得让我心头发酸。
自己啃着拉嗓子的粗粮饼子，把仅有的细粮熬成粥留给我；夜里总要起来好几次，摸摸我的额头，替我掖好那床根本不保暖的破被。
她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全然的依赖和希望，仿佛我就是她黑暗生活里唯一的光。
这光，我不能让它灭了。
至少，不能因为我而熄灭。
我必须尽快好起来，必须弄清楚“田宇”的学业到底进行到了哪一步。
科举这条路，再难，眼下看来也是唯一可能改变现状的出路。
这天晌午，阳光透过窗纸的破洞，在屋里投下几块晃眼的光斑。
我感觉精神好了不少，便对正在缝补衣服的田母说：“娘，我觉着好多了，想看看书。”
田母缝补的动作一顿，针差点扎到手指。
她抬起头，眼里是又惊又喜的光：“宇哥儿想看书了？
好事！
好事！
说明我儿大好了！”
但随即她又露出担忧的神色，“可是郎中说还得静养，不能劳神……不劳神，就看几眼，躺着也闷得慌。”
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好学，而不是急于摸底。
田母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抵不过儿子“要求上进”的喜悦。
她放下针线，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到屋里唯一的那个破旧木箱前，小心翼翼地从箱底捧出几本书和一卷手稿。
东西不多，一共也就三西本线装书，纸张泛黄，边角磨损得厉害，显然被反复翻看过。
还有一叠用麻绳捆着的纸，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你的书和功课都在这儿了，可仔细些，别扯坏了。”
田母像捧着珍宝一样把它们放在我床边，又叮嘱了一句，才继续回去做她的针线活，但眼神时不时地就往我这边瞟，带着欣慰。
我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那几本书上。
最上面一本，封皮上写着《景隆正韵》。
景隆？
是了，当今年号。
看来是本字典或者韵书。
我轻轻翻开，里面果然是按韵部排列的字，每个字下有简单的注音和释义。
字体是工整的楷书，但我一眼看去，大部分都认得！
悬着的心落下了一半。
还好，文字是熟悉的汉字，不是自创的天书。
虽然有些字的写法略有不同，更偏向繁体，但连蒙带猜，问题不大。
我前世因为项目需要，跟港台客户打交道不少，看繁体字文件早己习惯。
接着看第二本，《圣谕广训》。
这名字听起来就一股子封建教化味儿。
翻开一看，果然是皇帝颁布的道德训条，要求生员们恪守孝悌、笃忠敬之类的内容。
这东西，估计科举必考，需要熟读甚至背诵。
第三本，《诗韵合璧》。
是关于诗歌格律、用韵的工具书。
我心里嘀咕，看来科举还要考诗赋。
最后一本，没有封皮，似乎是手抄本，字迹略显潦草，但能看出是努力工整的。
内容像是经义的注解，写着“子曰”、“诗云”之类的片段，旁边有细小的批注。
这大概是“田宇”自己的学习笔记或是抄录夫子讲授的精华。
我的目光最后落在那叠手稿上。
解开麻绳，展开来看。
这是一篇篇的文章，题目多是“学而后知不足论”、“民惟邦本本固邦宁说”这类一看就很有科举范儿的议论文。
字迹和那本手抄笔记一样，清瘦而用力，透着一股寒门学子的刻苦。
文章通篇都是之乎者也，引经据典。
我皱着眉头仔细读了一篇，大意是论述学习和实践的关系，结构倒是规整，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股文的架子搭得像模像样。
但怎么说呢……感觉就像是在看一份格式完美但内容空洞的项目报告书。
辞藻堆砌得漂亮，圣人之言引用得熟练，但缺乏真正打动人心的东西，更没有超出这个时代限制的、令人眼前一亮的思想。
引用的典故也大多常见，属于标准答案范畴。
看来，原来的田宇是个用功的、规矩的学生，掌握了科举文章的格式技巧，但天赋似乎……平平？
至少从这篇文章来看，中规中矩，考上秀才或许有望，但想一路高歌猛进，恐怕很难。
不过，对我而言，这己经是极好的基础了！
至少我知道八股文大概长什么样了！
我暗自松了口气。
最大的恐惧来自于未知。
现在知道要考什么，知道原主留下了什么样的学习基础，我心里反而踏实了些。
背诵、默写、模仿格式……这些机械性的学习，对于经历过高考、CPA、以及无数职业资格考试磨练的我来说，并不是最可怕的。
可怕的是需要真正的文学创造力和深厚的古文底蕴，那是我短期内无论如何也弥补不了的。
而现在看来，科举考试，至少在初级阶段，更偏向于对经义记忆、格式规范和圣人之言的熟练运用。
这……似乎有点像是古代版的“标准化考试”？
这个念头一起，我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点亮了。
标准化考试！
这可是我的强项啊！
前世卷了那么多年，别的本事不敢说，分析考纲、总结重点、揣摩出题人意图、优化答题技巧……这些可是刻进DNA里的技能！
我猛地坐首了身体，把旁边的田母吓了一跳。
“宇哥儿，怎么了？
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没，没有！”
我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娘，我只是……好像想起一点读书的感觉了！”
我重新拿起那篇“田宇”写的文章，眼神己经完全不同了。
我不再把它看作一篇完美的范文，而是看作一个需要分析和优化的“产品”。
破题不够犀利？
能不能换个更吸引考官的切入点？
承题部分引用的典故太普通？
能不能换个更贴切但稍显生僻的，显得更有学问？
起股、中股的对仗可以更工整，逻辑可以更严密……还有这字迹，虽然工整，但笔画间透着拘谨和小气。
能不能模仿得更大气、更洒脱一些？
卷面印象分也很重要啊！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前世做市场分析、优化项目方案的习惯本能地被激活。
甚至下意识地，我的右手手指开始在破旧的被面上比划，模拟着握笔的姿势，尝试着写出更流畅、更有力的笔画。
一种奇妙的熟悉感从指尖传来。
这具身体苦练了十几年的肌肉记忆，似乎正在被我这个异世灵魂逐渐唤醒和接管。
我甚至觉得，额角那结痂的伤口下，有些原本模糊闭塞的东西，正在悄然变得清晰。
一些原本属于“田宇”的、苦读死记下的经文片段，似乎更容易想起来了。
难道……这是穿越的福利？
灵魂融合带来的记忆复苏？
还是磕那一下，反而打通了任督二脉？
不管了！
这是好事！
我兴奋地又拿起那本《景隆正韵》，快速地翻阅起来。
这一次，我不再是忐忑地辨认，而是像扫描仪一样，快速地将那些繁体字、异体字录入脑海，与我前世的文字库进行比对、修正、强化记忆。
还有那本《圣谕广训》，这玩意儿就是政治正确标准答案啊！
必须倒背如流！
我的眼神越来越亮，呼吸也因为激动而微微急促。
田母在一旁看着，只见儿子捧着书本，时而眉头紧锁，时而若有所思，时而又嘴角微扬，手指还在不停地比划，整个人仿佛进入了一种忘我的状态。
她不敢打扰，只是双手合十，对着窗外拜了拜，嘴里无声地念叨着：“祖宗保佑，菩萨保佑……我儿这是开窍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悄悄抹去眼角的泪花，脸上露出了这么多天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充满希望的笑容。
而我，完全沉浸在了这种“分析-优化-记忆”的高速学习状态中。
前世记忆带来的思维方式和分析能力，与这具身体残存的苦读记忆和肌肉记忆，正在以一种奇妙的方式融合。
我知道，背诵和模仿只是基础。
想要在这个陌生的时代真正站稳脚跟，甚至脱颖而出，我必须有更厉害的东西。
但眼下，攻克县试，就是第一个必须拿下的“项目”。
“田宇啊田宇，”我在心里默默地对这具身体的原主人说，“你留下的底子，我收到了。
你未尽的路，我试着走下去。
你的母亲，我会尽力照顾。”
“至于能走多远……”我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破旧的屋顶，看向了更高远的天空。
“就看我这现代思维的锋芒，能不能在这大齐的科举场上，杀出一条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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