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市的深夜，是被霓虹与阴影共同切割的。
窗外的雨下得不大，却足够粘稠，将五光十色的灯晕染成一片片模糊的光斑，无力地涂抹在“银河网吧”沾满灰尘的玻璃窗上。
窗内，则是另一片截然不同的“宇宙”。
烟雾缭绕，混杂着泡面、汗液与廉价香水的复杂气味，构成了这里永恒的背景基调。
键盘的噼啪声、鼠标的点击声、以及偶尔爆出的粗口或亢奋的叫嚷，是这片宇宙不变的背景噪音。
光线昏暗，唯有每一块屏幕散发出的惨白或幽蓝的光，映照着一张张或亢奋、或疲惫、或麻木的年轻脸庞。
江小鱼就蛰伏在这片“宇宙”的角落，像一条习惯了深水压力的鱼。
他是这家网吧的夜班网管，同时也是资深的网络潜水员。
此刻，他正缩在柜台后面，对着一台老旧的显示器，娴熟地扒拉着面前那桶己经有些凉了的红烧牛肉面。
屏幕上同时开着七八个论坛和聊天窗口，信息流如同永不停歇的瀑布般刷新。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动作带着一种长期练就的敷衍和圆滑。
“楼主说得对，但凡事也有另一面……” —— 这是在和稀泥。
“兄弟消消气，为了个虚拟装备不值当……” —— 这是在劝和。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只是个误会？”
—— 这是在试图降温。
偶尔，他也会在看到特别弱智或者蛮不讲理的言论时，手指悬停在键盘上，嘴唇无声地翕动，仿佛有一连串尖锐的吐槽要喷薄而出。
但最终，那些话语只是在他喉咙里滚了一圈，又默默咽了回去。
取而代之的，是敲出一句：“呃，这个我不太懂，路过帮顶。”
现实里的怂包，网络上的“和稀泥”侠，这就是江小鱼。
他的生活目标简单到近乎苍白：赚够下个季度的房租，以及点外卖时祈祷别再被哪个缺德玩意偷走。
他手下的键盘，是他的老伙计，也是他生存状态的写照。
键帽被磨得油光发亮，缝隙里嵌着陈年的烟灰和食物残渣，那个至关重要的“S”键更是早己失灵，需要用力捶打才能偶尔响应。
这并不影响江小鱼的使用，他早己习惯了与它的瑕疵共存，就像习惯了这糟心的生活。
“啧，又开始了。”
江小鱼吸溜完最后一口面条，视线瞥向通宵区的一个角落。
那里坐着一个身材干瘦、戴着黑框眼镜的男子，网名“毒舌判官”。
他是这里的常客，也是这片网络“宇宙”中知名的“引力奇点”——专门吸引和制造戾气。
此刻，“毒舌判官”正以惊人的手速敲击着键盘，屏幕上的对话框里，恶毒、精准且充满人身攻击的言论如同毒液般喷射而出，以一己之力将整个游戏公屏搅得乌烟瘴气，并与西五个人同时展开着激烈的骂战。
“废物抱团取暖？
你妈生你的时候是不是把人扔了把胎盘养大了？”
“操作烂得像用脚抠出来的，也好意思开麦？
建议回炉重造。”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江小鱼也能感受到那边弥漫的低气压。
几个被骂的年轻人面红耳赤，对着屏幕咬牙切齿，敲击键盘的力度仿佛要把按键戳穿。
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火星在噼啪作响。
江小鱼叹了口气，收回目光。
他不想管，也管不了。
在这地方，类似的戏码每晚都在上演。
他熟练地切换着网页，点开一个本地论坛，准备继续他的“和稀泥”大业。
就在这时，一条被顶到首页的热帖吸引了他的注意。
帖子标题用加粗的血红色字体写着：《警告！
键盘侠出，寸草不生！
云海市多地惊现诡异紫黑色“诅咒之草”！
》发帖人ID是一串乱码，内容更是语焉不详，带着浓重的都市怪谈风格。
帖子里描述，近期在云海市一些网络骂战高发地，比如信号塔附近、某些知名“喷子”的住所外，甚至是一些发生过恶性网暴事件的地点周围，出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紫黑色小草。
这种草生长极快，形态妖异，触碰它的人会莫名变得心浮气躁，极易与人发生冲突。
帖末还用醒目的字体重复着那句谶语般的警告：“键盘侠出，寸草不生；言语既刀，血肉难缝。”
底下回复褒贬不一。
“楼主网文看多了吧？”
“扯淡，拍张照来看看？”
“别说，我们小区花园最近好像真长了点奇怪的东西，黑乎乎的……+1，昨天在XX论坛跟人吵完架，门口花坛就多了几棵，邪门！”
江小鱼撇了撇嘴，顺手回了一句：“无图无真相，建议楼主少熬夜，容易出幻觉。”
然后便关掉了页面。
这种捕风捉影的帖子他见多了，多半是哪个无聊网友的恶作剧，或者是某种他没听说过的新型营销手段。
外面的雨似乎大了一些，敲打着窗户，发出细密而持续的沙沙声。
江小鱼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准备去后门倒掉泡面桶和积累的垃圾。
推开略显沉重的后门，一股带着湿气和凉意的风立刻灌了进来，让他精神微微一振。
网吧后门是一条狭窄、堆满杂物的巷子，只有一个昏黄的路灯在雨中顽强地亮着，光线勉强勾勒出垃圾桶和废弃纸箱的轮廓。
他快步走到垃圾桶旁，将垃圾袋扔了进去。
正要转身回去，眼角余光却瞥见了墙角的一样东西。
在路灯模糊的光线下，紧贴着潮湿斑驳的墙壁根部，生长着一小丛……植物？
那颜色很不寻常。
不是绿色，也不是枯黄，而是一种深沉的、近乎妖异的紫黑色，在昏黄光线下泛着一种类似金属或潮湿羽毛的哑光。
它们大约有十几株，簇拥在一起，每一株都只有指甲盖那么高，叶片细小，形态看起来有些像三叶草，但颜色和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江小鱼蹲下身，好奇地凑近了些。
一股极其微弱的、难以形容的气息钻入鼻孔。
不是花香，也不是青草味，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带着铁锈和某种腐败甜腻的混合气味，让他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烦意乱。
他想起了刚才论坛里那个帖子。
“……紫黑色小草……触碰会让人心浮气躁……”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指，想要碰一下看看。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紫黑色叶片的瞬间——“砰！”
网吧里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是椅子倒地的声音和几声拔高的、充满怒意的咆哮！
“我X你妈！
你说什么？！”
“找死是吧！？”
是“毒舌判官”那个方向！
江小鱼心里一紧，那点刚升起的好奇心瞬间被现实的麻烦冲散。
他猛地站起身，也顾不上那诡异的紫草了，赶紧拉开门冲回了网吧。
柜台后面，他习惯性地点开网管后台的监控小窗，看了一眼刚才发出巨响的角落。
只见“毒舌判官”依旧稳坐钓鱼台，嘴角甚至挂着一丝嘲讽的冷笑，而他旁边不远处，两个年轻人己经站了起来，脸红脖子粗地指着他的方向骂着，看样子是线上骂战己经升级到了线下冲突的边缘。
“妈的，今晚的网管费真难赚……”江小鱼低声骂了一句，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
他考虑着是不是要过去劝一下，但又想起上次劝架差点被误伤的经历，脚步不由得有些迟疑。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屏幕上某个监控画面的边缘，靠近“毒舌判官”座位下方的地面，好像……也有几点不起眼的紫黑色？
是错觉吗？
还是……他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可能真是被那个帖子影响了。
也许是灯光阴影，也许是谁不小心洒落的饮料痕迹。
窗外的雨声更急了，仿佛有无数细密的针尖敲击着玻璃。
网吧里，键盘的敲击声、游戏的音效、还有那压抑不住的怒骂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混乱而焦躁的夜之乐章。
江小鱼重新坐回椅子，感觉心情没来由地有些沉重。
他看了一眼自己那油腻腻、S键失灵的破旧键盘，又看了看屏幕上依旧在疯狂刷新的、充满戾气的言论，最后目光下意识地飘向后门的方向。
紫黑色的草……网络上的恶语……现实中的冲突……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东西，此刻却像幽灵一样，在他脑海里若有若无地纠缠起来。
他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些荒谬的联想。
不过是又一个普通的、令人烦躁的雨夜罢了。
他深吸了一口网吧污浊的空气，准备继续投入他那份“维护网络和平”（他自己戏称的）的“伟大事业”中去。
然而，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预感，却像墙根那株诡异的紫草一样，悄然在他心底扎下了根。
今夜，注定不会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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