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蝉鸣裹着槐花香撞进窗户时,林小满正被疼得首抽气。
后脑勺磕在青石板上的钝痛像根细针,一下下往太阳穴里钻。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入目是斑驳的红砖墙——墙根儿爬着青苔,砖缝里塞着半张皱巴巴的“为人民服务”宣传画,边角还沾着去年的浆糊。
“小满!
小满!”
尖细的喊叫声撞进耳朵。
林小满想抬手揉头,却发现胳膊沉得像灌了铅。
门帘“哗啦”一响,裹着蓝布围裙的老太太挤进来,头发全白盘成髻,银簪别得周正——簪头磨得发亮,是常年在灶台前转悠的老物件。
她手里端着个粗瓷碗,碗里飘着甜丝丝的热气,袖口沾着灶台的油星,前襟还洇着块没洗干净的鱼鳞。
“可算醒了!”
老太太把碗往床头柜上一放,“你都睡了三天了,李婶家儿子返城的电报在你枕头底下焐了三天,再晚两天,东北那娃该急疯了!”
林小满盯着老太太的脸——这张脸在原主的记忆里出现过无数次:周阿婆,退休纺织厂工会委员,总爱端着热乎点心串门,嘴上嫌人麻烦,手里总塞着酒酿圆子。
可此刻她眼眶泛红,像被揉皱的旧报纸。
“阿婆……”林小满喉咙发紧。
她本是个社恐的现代女孩,昨天还在图书馆查“80年代社区档案”,怎么就躺在这儿了?
周阿婆没接话,伸手摸她额头:“烧退了?
昨儿还烫得跟火炭似的。”
她从围裙兜里掏出块橘子糖,“含着,甜津津的,压惊。”
糖纸窸窣作响。
林小满含住糖块,甜味在嘴里漫开,突然想起原主的记忆——这具身体的原主也叫林招娣,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从小被周阿婆带大,因总帮邻居送电报、收挂号信,得了个“编外通讯员”的外号。
“阿婆,我……”林小满想解释自己不是原主,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原主记忆里最后一幕:晾衣绳断了,她从二楼摔下来,后脑勺磕在青石板上——和现在的疼法一模一样。
“啥‘我我我’的?”
周阿婆把碗推到她手边,“赶紧起来,李婶家儿子返城的电报在你枕头底下。
人家八年没信了,李婶昨儿在公共厨房抹眼泪,说要是再收不到,就去火车站堵人。”
林小满低头看枕头。
蓝布枕套洗得发白,底下露出半截皱巴巴的信纸,边角沾着茶渍。
她捏起信纸,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李卫国 收 1983年6月15日 东北佳木斯 一切安好 勿念”——是原主用铅笔写的,笔锋抖得像秋风吹的竹叶。
“我这就去邮局!”
林小满掀开被子。
床脚的木盆里泡着原主的蓝布衫,袖口沾着煤球灰——原主总说“跑腿要穿耐脏的”。
“哎哎哎!”
周阿婆拽住她,“你才醒,着什么急?”
她转身往兜里摸,“我给你拿了块胰子(肥皂),洗把脸再去。”
林小满站在镜子前。
镜子里是个圆脸蛋姑娘,眼睛肿得像两颗红樱桃,鼻尖还沾着没擦干净的汗。
她认得出这副模样——原主生得软萌,总被邻居说“像年画里的小福娃”,可此刻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只觉得陌生。
“小满啊,”周阿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记着,咱巷子里的人,嘴硬心软。
你多跑两步,他们记你一辈子;你要是偷懒,他们背后戳你脊梁骨。”
她把胰子塞给林小满,“去吧,李婶家在巷子西头,过了公共厨房右转。”
林小满攥着电报冲出门。
七月的太阳毒得很,晒得青石板发烫。
她踩着树影跑过公共厨房,听见里面传来“哐当”一声——是王秀芬在剁鱼。
“秀芬婶子早!”
林小满下意识打招呼。
王秀芬回头,手里的菜刀顿在半空。
她扎着马尾,发梢沾着鱼鳞,蓝色围裙前襟全是洗不掉的腥气:“哟,这不是林招娣吗?
今儿起这么早?”
她扯着嗓子喊,“隔壁陈技术员又把煤炉熏黑了,您倒是有闲心串门!”
林小满脚步一顿。
陈技术员?
原主记忆里那个总在走廊抽烟的外地男人?
“王婶,我……您甭叫我婶子!”
王秀芬把鱼扔进水盆,“我家占水槽怎么了?
他又不是没用过!
上回他修煤炉,火星子溅我家晾的被单上,我都没说啥!”
她抄起漏勺敲了敲锅沿,“有这闲工夫,不如去帮李婶送电报!”
林小满的脸腾地红了。
她攥紧电报往巷子西头跑,路过12号楼时,看见楼梯口的煤炉正“突突”冒黑烟。
炉前站着个穿白衬衫的男人,正手忙脚乱地拍炉灰——是他,陈建国,原主记忆里的“闷葫芦技术员”。
“陈同志!”
林小满喊他。
男人抬头,镜片上沾着黑灰。
他看起来二十七八岁,个子不高但肩宽,手背有机械油渍,头发短得能看见头皮:“林……林通讯员?”
“李婶家的电报要送邮局,”林小满把信纸塞给他,“您帮我看着煤炉成吗?
我怕又熏到邻居。”
陈建国接过信纸,手指发抖:“成……成。”
他低头拨弄煤炉,火星子“噼啪”溅在他衬衫上,“我、我昨天刚搬来,还不熟……”林小满没接话。
她跑过晾衣绳时,蓝布衫“刺啦”一声——不知谁把钉子敲歪了,衣角挂住她的手腕。
她低头看,蓝布衫下摆沾着半块橘子皮,和原主枕头底下那半块一模一样。
邮局在巷口老槐树下。
林小满把电报塞进邮筒时,手还在抖。
邮筒是绿色的,锈迹斑斑,投信口有股油墨味。
她想起原主记忆里,李婶的儿子李卫国就是在这儿寄的信——八年前他去东北当知青,说要“建设祖国”,结果一去不回。
“姑娘,等会儿!”
身后传来脚步声。
林小满回头,看见陈建国抱着个铁皮饭盒跑过来,镜片上的黑灰更多了:“我、我煮了绿豆汤,给你。”
他把饭盒塞给她,“巷子里没冰棍,这汤能解暑。”
林小满接过饭盒。
铁皮还带着体温,掀开盖子,绿豆汤飘着几颗冰糖,甜得发腻。
她突然想起原主的笔记本——封皮卷着边,记满了“李婶要取信陈建国缺风门王浩家漏雨”。
“谢……谢谢。”
她轻声说。
陈建国挠头:“不用谢。
我、我刚搬来,总麻烦你们,该道谢的是我。”
他指了指煤炉方向,“我今早修炉子,把烟囱堵了,害你跑一趟……没事,”林小满把饭盒塞进兜里,“我、我先走了。”
她跑回巷子时,周阿婆正坐在门口择菜。
见她回来,老太太眼睛一亮:“成了?”
“嗯,”林小满晃了晃空信封,“邮局收了。”
周阿婆从围裙兜里掏出块糖:“奖励你的。”
她压低声音,“我跟你说啊,李婶昨儿梦见她儿子了,说他在东北吃冻梨呢。”
林小满笑了。
她突然觉得,这具身子里的林招娣,好像没那么傻。
毕竟——帮人送个电报,能换块热乎的绿豆汤;帮人修个煤炉,能得块糖;帮整条巷子的老邻居,能把“编外通讯员”,变成“自己人”。
(窗外的蓝布衫晃了晃,下摆的橘子皮在太阳下闪着光,像极了原主没说完的话。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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