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入丝绸之路

衙门痛打我三十大板，扔出城外，永不录用。

我心中实在愤懑，日日叉腰指着守城石兽诅咒。

咒了这只咒那只，咒了那只咒这只。

石狮子眼泪汪汪，夜里托梦告状。

守城将提剑杀来，唬得我鞋都跑掉了一只。

慌忙逃窜间，我误入白姚村。

突然冒出一只骷髅鬼对我穷追不舍:

新鲜的脑浆就是好吃哈，啃啃啃。

万般无奈，我寻求村长庇佑。

却不想他们正等着我自投罗网。

1

白姚村山清水秀，白云浮玉，俨然一处世外桃源。

我啧啧称赞:

唯有此处，才配得上我这读书人的身份。

主要是那些衙役们进不来，再晚一步，长剑就要削落我的脑袋。

有辱斯文简直是有辱斯文

朝背后望了望，我后怕地拍拍胸口，没忍住又啐了几句。

外间凶神恶煞众多，如疯狗般咬住人不肯松口。

此处却宛若仙境，人员往来，一派自然。

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我可是屡次科考，满腹经纶之人，才不屑于跟那些衙役理论是非。

故而，揣着仅剩的几两碎银，择一茅草屋，我欣然安顿下来。

2

这日，我饿得眼冒金星，在村里没头苍蝇似的瞎晃荡。

善心的大娘不忍看我瘦弱似鬼，从厨房抓了一把煮熟的黄豆出来，塞满我的手心，劝道:

拿回去慢慢吃吧。这样子在街上吓人，村长要赶你出去喂狗的。

顾不上什么体面，我捧着黄豆狼吞虎咽。

竟把一直藏在大娘身后，悄悄摸摸抿嘴偷笑的一个女娃娃吓得直打战。

我只扫了她一眼。

像是怕我吃人，女娃娃嗖的一声窜回屋内，躲不见了。

半晌，抢过大娘递来的一碗水喝下，我开口道谢:

多谢施善。不知您家中黄豆还有余量否?

怎么，没吃饱?

大娘牢牢抱着水碗，一双眼睛瞪得浑圆。

我羞愧地连连摆手:

不是，不是。

高堂以制豆腐为生，供小生读书。小生不才，也擅这门手艺。您家中若还有余量，恳请再舍给小生一些，以作生计。

大娘松了一口气，放下警惕:

俺不知道你说的豆腐是什么东西。不过这黄豆，俺们白姚村家家户户都有。你那间茅草屋几百年不住个人，所以长不起来。

她转过脸，朝身后指了指:

漫山遍野都是，没主儿。你要用，尽可以上山去采。

大娘停一停，像是不忍心，用乡音冲院里喊了两声。

不多时，先前藏没影的女娃娃端着一个旧簸箕送到我身前。

若你实在急用，大娘我就再给你一些。只是先说一点，我家乖孙女嘴馋，你那个劳什子豆腐要是做成了，可要先让大娘尝尝鲜。

大娘一边说话，一边捋顺女娃娃跑乱的鬓发，好叫女娃娃的脸完完整整地暴露在人前。

看着满满一簸箕的黄豆和她们脸上朴实的笑容，我险些痛哭流涕，赶忙拱手作揖，深深弯下腰去:

大恩大德，小生没齿难忘。

3

在大娘那儿吃个半饱，我恢复了些力气，心中也有了盘算，说干就干。

架起工具我就是做。

可作诗写文的手哪做得来这样精细的活?连小小黄豆的滚向都拿不准。

好在我也不是死读书的呆子，脑袋总比一般人活泛些。

埋头苦干到后半夜，还真就让我给做成了。

满满一簸箕的黄豆，只得四块像模像样的豆腐。

嫩嘟嘟的豆腐在怀，那滋味，比之金榜题名也不遑多让。

不忍豆腐落寞，我眼神不错地挨到天明。

甫一破晓，不畏风不惧雨，捧着豆腐我就找上了大娘的门。

谁呀?

等了半刻，门后才传来大娘飘忽的询问。

袖袍遮住豆腐，我听到自己喜滋滋的声音穿过雨幕:

是我，大娘豆腐我已然做成，呈上让您一尝，感谢您施以援手。请开门吧

这孩子，大娘不过随口一说，怎么还连夜就做呢

大娘嗔怪的声音由远及近，屋门从内打开。

累坏了吧?

不累，不累。

我抹一把糊在脸上的雨水，待将怀中豆腐奉上。

啊

震天动地的一声尖叫，我被吓得从门前弹射进泥泞的街道，白花花的豆腐碎了一地。

惊雷乍现，破开雨帘。

哪有大娘?

分明是吃人喝血的一只骷髅鬼。

4

我抖若筛糠，蹬腿翻眼，几欲抽抽过去。

孩子，这就是你做的豆腐吗?大娘尝尝。

骷髅鬼向前一步，抓起白花花的豆腐碎屑往脑中填，雨中响起刺耳的抓挠声。

豆腐碎屑由白变灰，再由灰变黑，扑哧扑哧地在骷髅鬼头顶喷散。

少许碎屑撒在我的脸侧，湿漉漉的黏腻感传来。

我抖着手捏下来看。

红红白白，不可名状。

我就说味道不对，原来是在你身上。

骷髅鬼阴恻恻地笑，伸长手就要往我身上扑。

答应了大娘，就要撒开了让大娘吃啊

身体中猛然迸发出无限力量，我嗷的一嗓子推开她，反身手脚并用地往外爬。

嘻嘻嘻的尖刺笑音悬在耳畔，我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跑

屁滚尿流也得跑

街道上空无一人，唯有我在电闪雷鸣中穿梭。

大娘还没吃饱，你怎么就跑了呢?

骷髅鬼在身后念念有词。

不过，动起来的身体果真是芳香四溢，天下佳肴啊

我简直慌不择路，还要分神抓泥团、扯草茎去堵骷髅鬼那张骇人的嘴，半条命快要搭在这路上。

呸呸呸

骷髅鬼迎头被塞了一嘴烂泥，顿时暴跳如雷:

穷酸书生，老娘即刻撬开你的木头脑袋，啃得你渣儿都不剩

尖利焦黑的鬼爪就要袭上后衣领的前一刻，我咬紧牙关，闭着眼往前一扑。

5

汪汪汪

几声犬吠，扣人心弦。

我张嘴吐出口中血沫，战战兢兢睁开双眼。

一条大黄狗正咬着我的裤脚，狂晃脑袋。

抬头再看。

天光大亮。

村长蹲在自家门前，捧着黄瓷碗，哼哧哼哧嚼得正香。

你掉泥坑里了?脏得像个土驴。

村长三两下吃完，筷子搭在黄瓷碗沿，上上下下把我狼狈的模样打量了个遍，神情讶异。

日光很是刺眼，我皱着眉缓了半刻，陡然打了个激灵。

伸手推开黄狗，噼里啪啦地滚到村长身前，握紧他的脚踝不肯松手:

有……有鬼

村长把黄瓷碗往石凳上一放，板起脸高声训斥:

青天白日哪来的鬼?还读书人呢，子不语怪力乱神，都读到大黄肚子里了

大黄狗兴奋地叫，甩着尾巴跑过来，跟在我屁股后头闻。

手下摁的是湿透的长衫，头顶却是明晃晃的晴空万里。

我望望太阳，心中一阵恍惚。

你这书生，细皮嫩肉的，脸上伤了都不知道。

不知从哪儿拽了块汗巾，村长登头登脸给我擦了个服服帖帖。

汗巾上有模糊的红色印迹，分明是那骷髅鬼留下的东西。

6

我怪叫一声，抱紧大黄的狗头，颠三倒四地将方才之事吐了个干净。

听我说完，村长竟满脸难以言表。

他瞟了我好几眼，默默从背后摸了杆烟枪出来，闷不吭声就是抽。

圈着大黄，我期期艾艾地重复:

村长，我说的都是真的，那个大娘真不是人。

小生若有半句虚言，必定天打五雷轰，死后永不超生

村长把烟枪往地上一磕:

你住村口那间茅草屋?

啊?是啊

我被问得一愣，随即猛然点头。

小白

深吸一口气，村长扭头冲屋里大喊。

村口那间茅草屋生了个大娘，老头子我今天算是开了眼了

伴着惹人发笑的喊叫，一个女娃娃慢腾腾迈过门槛。

她声音稚嫩:

哪来的大娘?

村口杂草丛生，就一个书生孤零零住在那儿，老头子你又喝了什么假酒?

缓缓在村长身侧站定，我与女娃娃对上视线。

看清她的面容，我大惊失色，张口结舌:

你……你……

女娃娃微微一笑，上前半步，拱手作揖:

先生，我是小白。

又是啊的一声。

骷髅鬼吓短的那口气终是没喘上来，脖颈一软，我昏倒在地。

唯有大黄不明所以，在日头下懒洋洋地舔爪。

7

掐他的人中

指甲疯长，小白死命地掐。

我幽幽醒转。

一看见小白的脸，我翻白眼又要抽抽过去。

再掐

小白不语，只是一味地掐，直给我掐得受不住。

小女侠饶命

顶着鼻下两道深深的血色月牙，我搭上小白的手腕虚虚讨饶。

这下是真的醒了。

口中对我说着得罪了，小白一下子退到村长身后，微微笑着不动了。

村长拿着烟枪捅捅我的小腿，示意我喝下枕边黄瓷碗中的水，压压惊。

一气饮尽，我瑟缩着，跪在榻上拱手:

村长，不知您身后这位小女侠，高堂可在?

说话间我也不敢看那女娃娃一眼。

前些年被大水冲进了白姚村，俺看她哭得可怜，放在屋头当孙女养。却也的确是无父无母的。

村长大笑，手掌贴着后背，将小白推到我眼前。

我频频后退，闪躲得厉害。

小白摇摇头，拿了烟枪点上，送到村长嘴边。

许是骷髅鬼变得个什么妇人模样，身后又缀着个同我一张脸的女娃娃，才叫先生这样害怕。

先生尽可放心。街坊四邻都知道，村长家里有个收养的小白孙女，实在也是做不得假。

我诺诺称是，整个人依旧惊魂未定。

那骷髅鬼说自己不知道豆腐是什么东西，你这二愣子就不起疑?

村长纳闷地问。

我愣愣地想了想，这才幡然醒悟。

原来那时骷髅鬼就已露了破绽。

只怪自己饿得心慌，不曾多看多思。

8

清晨里撞邪罢了，先生莫要太过忧虑。

小白走过来，收回黄瓷碗，柔声安慰着我。

将骷髅鬼一事轻轻揭过。

你要做豆腐当营生，也算是一门手艺。可难就难在我们白姚村众人虽熟识此物，却从不沾染一星半点。

村长咳了一口老痰，徐徐开口。

为何?

只听前半句，我心里还暗暗得意。

虽遭了骷髅鬼的暗算，自己到底也做成了豆腐，卖给正常村民兴许还能得个温饱。

到嘴的银钱飞了，我自然要问个仔细。

豆腐清鲜美味，补中益气，怎么村民们不知这许多好处?

一烟枪敲在我头上。

我白姚村世世代代的规矩，哪轮得到你一个外乡人说三道四?

不吃自然有不吃的好处。你要在白姚村里卖，不就碰上了骷髅鬼?

若还不死心，明日换个娇弱艳鬼来，也叫你做一回风流书生。

看着村长脸上意味不明的笑，和龇在外被烟熏得焦黄的一口牙，我没来由地抖了抖。

我忙道: 请村长为小生指条明路。

9

好说，好说。

村长呵呵一笑，在大日头下娓娓道来。

俺们白姚村不吃，旁的地方可离不得这豆腐。东边，过了大石桥，那可真是人如泉涌，一月有个几十两银子傍身，也并非罕事啊。

只是一点，大石桥陡，又多生草木，过往不便，须得伴人同行啊。

这么一听，我顿时疑云满腹: 一座石桥，何生草木?

接着我又问: 既生草木，又为何不多加清理，以供行人来往?

又是一烟枪。

村长道: 天地精华孕化的一棵柳树，比你家老祖宗的岁数还大，你说拔就拔?

重点在伴人同行，伴人同行啊还成日里要科考，预备入阁拜相呢，拜个大倭瓜吧你

我双手抱头，心中很是委屈。

还听不听?

眼见烟枪又要落下，我为脑袋瓜折腰:

要不……村长您替小生挑个人选?

小生必定宽以待之，当个菩萨供着。

孺子可教也。

捋捋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须，村长满意地点头。

既然如此，就遵循俺们白姚村的传统吧。

我很是上道，拱手再拜: 小生洗耳恭听。

还望先生莫要嫌弃。

却是那小白孙女施施然走近，也对我拱手。

我抬眼望去，只见小女娃笑意盈盈。

10

休整三日，小白早早等在我的茅草屋前。

三日内，我已将制豆腐的手艺摸得滚瓜烂熟。

凭着那日从村长处借来的板车，嫩生生的豆腐整整齐齐码了两摞，若是从车旁经过，便可闻见清香馥郁。

目不斜视，我越过小白悄声往前走。

一个小小女娃，能帮多大忙?

还伴人同行，说出去真是丢我们读书人的脸。

小白却是个实心眼，在身后叫住我:

先生，大石桥陡，路也难行，还是让小白与您同去吧。

我摆摆手，音色鄙夷: 你一个女娃娃，还没个石狮子大。村长舍得下派，我们读书人却明白尊老爱幼的道理。

我又补了一句:

速速归去。待日头高些，用了早饭，再到东边大石桥前接应我，也是一样。

想是小白也不愿意揽这瓷器活。

她快步走到我身侧，抬头望了望黑沉沉的天，面露难色。

我故意闭口不言。

小白果然心性简单，张口推辞:

先生真是体恤。可长辈派了小白任务，也不好违背上意。真的让您一人独行，回去我恐怕要饿着肚子了。

寂静的夜里多了几道咕噜噜的声响。

我暗暗嗤笑。

即刻掀了盖布，将半块还冒着热气的豆腐塞到小白怀中，不忘打发她快些回去。

捧着热手的豆腐，小白再三道谢。

我独自推着板车前行，却没看到身后。

小白两手用力一捏，豆腐瞬间变得稀巴烂。

团在掌心，倒像是碾碎了谁的脑壳。

11

一路畅通无阻，我来到村子东边，在大石桥前站定。

大石桥陡倒是真的。

而且这桥不仅陡，还白雾缭绕，看不清前路，只听得见零星人声。

我压下心中的恐惧，咬咬牙，拉着板车往上爬。

我埋头苦行，慢慢来到大石桥的中部。

当真如村长所言，一棵柳树扎根在桥面。

枝叶繁茂，古木参天，几乎在这桥上圈出一座小亭。

我连连称奇。

错开繁杂的枝叶往对面瞧，人声鼎沸，熙熙攘攘之景如在眼前。

微风拂过，几根绵长柳枝贴上我的面颊，像是一种无声的邀请。

我顷刻间就被勾得入了迷，拖着板车走进那高大柳树圈起的一方世界。

只一眨眼。

雷霆轰隆，大雨如注。

将我与板车浇了个透。

白花花的豆腐淌了一地，混着几缕艳红血丝沿着桥面往下流。

不待我心中懊悔，骷髅鬼又至。

方才如吐息般轻松走进的地界，如今却成了怎么也绕不出的鬼打墙。

数不尽的柳枝也来添乱，成了精似的缠上我的腿脚，将我狠狠摁倒在地。

眼前是车水马龙、游人如织的朴素人间，身后骷髅鬼叫声刺耳，尖利的长指已然戳上头皮。

下一秒。

福至心灵，我厉声大喊:

小白

先生

小小的女娃拨开云雾，急赶而来。

12

掐他的人中

一把夺过烟枪，小白重重敲在床上人的嘴唇上。

我幽幽醒转。

一见是小白在身前，我腾的一声扑下床，拽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紧紧抱住她的小腿。

口中大喊: 小女侠救命

甩了烟枪，小白矮身将我扶坐起来，小声哄劝:

先生莫怕，那东西已经走了。

没走，没走，那东西没走

一把推开她，我跪坐在村长身前，扒住他架在手上的烟枪。

骷髅鬼又来了，她又来了救救我，村长，求求您救救我

村长恨铁不成钢，抬脚踹向我胸口，破口大骂。

说了让小白跟着，你怎么不听?

骷髅鬼缠上身来，你想起俺们了?

活该滚远点

村长，村长

为了活命，我也不怕挨踹，又抱住村长的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是小生年少无知，不知天高地厚，把自己那猫胆当个宝。

往后我都听您的，您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您让我上天，我绝不入地。

求求您再帮小生这一回吧父母俱亡，科考无望，小生的身家性命可都系在咱们白姚村了呀，村长

村长久不松口，把烟抽得滋滋响。

这时，被晾在一旁多时的小白，突然走上前来。

她扑通一声跪在我的身侧，涕泗横流:

爷爷，您就再救先生一回吧小白也无父无母，凭着您的一颗善心才苟活于世间。

先生只是不知道那事，才掉以轻心。经此一番，他必定老老实实，不会再坏咱们白姚村的规矩。

那事再可怕，可有小白跟着，她也不至于跟个借住的外乡人过不去。

今日小白不就将先生救回来了嘛

一个不丁点儿大的女娃娃为我下跪求情，我心中真是羞愧难当。

可我也被她的一番话弄得云里雾里。

我忙接话问道: 咱们白姚村是有什么过往?『她』又是谁?骷髅鬼?

村长三缄其口，铁了心地不肯往外吐露半个字。

伸手揽住我的肩膀，小白居然强摁着我叩头。

她的语气像没了全家: 爷爷，您就说了吧。先生就是死，也得死个明白啊

大黄刨了半天地，村长终是动摇了。

他犹豫再三，提起烟枪，抵住我的肩头将我顶起身，一口烟吐在我的脸上。

那是百年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