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是奸臣。
抄我家的是我未婚夫。
他将铁链套在我脖子时,比那年给我戴花环时还要柔情。
我爹被斩首示众那天,我很平静地在给我娘捉虱子。
我道: 如果有火,我可以爆炒虱子,再配壶酒。
没想到,逗笑了隔壁吊着琵琶骨的年轻将军。
好笑吗?
1
云府九位女眷都被关在天牢,只待圣上发落。
但总归,不是被发卖就是纳入教坊司。
屏卿。我娘喊我,什么时辰了?
我娘病了,从三天前进来这里时,就病倒了。
我从狭小的气孔打量着一方天,低声道: 午时左右
午时。我娘紧握我的手,无助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午时,是云府家破人亡的时辰。
我爹就要斩首了。
我云府男子就要启程往漠北充军了。
我娘大哭,婶娘和堂妹们也跟着哭了起来。
二婶娘哀求我: 屏卿,你去求求宋岩吧。求他将你们姐妹救出去就行,他能做到的。
宋岩是我未婚夫,四年前他是新科探花,我爹欣赏他的才华,将我许配给他。
他仕途顺利,一路被提拔,深得太子信赖。
可是,如今他也是成灭云氏满门的刽子手。
我帮二婶擦着眼泪,他不会帮我们的。
婶娘扑在我怀中哭着,堂妹们也围着我哭着,喊着姐姐。
我看着气孔里投过来的那道光。
太高太虚,抓不住。
身后传来重重的脚步声,我转过身去,以为是来宣旨的内侍,却不料看到的是宋岩。
他着一件绯色长袍,戴着双耳官帽,昂首挺胸,与我一栏之隔,我们俩视线相碰。
对视的这一瞬,我想到我第一次见到宋岩的画面。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褂,上前来冲着我一揖,元安给大小姐请安。
如今,他身居高位,我却是他睥睨的阶下囚。
二婶求他救我们姐妹四人。她们死不足惜,可我们姐妹是温室娇养大的,怎能去教坊司那样的地方。
宋岩沉默听着,视线却一直落在我的身上。
他忽然开口问道: 大小姐为何不求?
牢房中一静,婶娘希冀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
我知道二婶的意思,也懂宋岩的目的。
我冲着宋岩跪下了。
求宋大人施以援手,救我们姐妹出去。我平静地给他磕头,若能成事,屏卿愿此生当牛做马来偿。
三尺之外,木栏之隔,宋岩沉闷但愉悦的笑声传来了。
他半蹲下来,戏谑地道: 四姐妹都给我做妾,大小姐也愿意?
我停了一瞬,继续磕头。
我回他: 大人雅人深致惊才风逸,能为大人之妾,是我姐妹之幸。
他又笑了,宋某不知,大小姐竟如此能屈能伸。
我垂首,未应他。
可,是你们之幸,却是我之祸呢。宋岩起身,袖子拂开,他森森凉意的声音落在我的头顶。
大小姐,宋某会去教坊司看你的。
宋岩话落,大笑而去。
我直起身,平静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屏卿二婶抱住我,说着对不起,是婶娘异想天开了,不该让你去求那狼心狗肺的东西。
我安抚着二婶,转过视线,看向隔壁吊着琵琶骨的人。
他乱蓬的头发遮住面庞,盘腿坐在墙角,三日不曾动过。
我本以为他死了,可在刚才,我却听到了他琵琶骨上的铁链声。
他竟还活着。
2
那是谁?五岁的小妹偎着我,在我耳边问道。
他是萧行,本朝最年轻的将军。
十五随父征战四方,仅用十年统一了漠北。
萧行的功绩是要载入史册,被后人敬仰的。
当然,这仅是我所认为的。
因为萧行以谋逆罪被关在此处,已有半年之久。
可记得去年月十二,在青禾馆见到的那位将军?
小妹点头,那位俊俏的神仙将军?
那日萧行回京,万人空巷满城高呼,我有幸见过他的容颜。
拔天倚地,不怒而威。
我坐在木栏边,一直看着他。
气孔的光暗下来,四周响起鼾声,我依旧看着他,累了便换个姿势倚在木栏上。
当更鼓连响起五次时,萧行抬起头,隔着浓稠的昏暗,他也看着我。
我起身,屈膝给他行了礼。
他讥笑一声,再一次阖上眼睛。
我指尖掐过手腕,迫使自己清醒,也与他一般维持着姿势。
又过了既平静又惊恐的一日。
二妹问我,我们会什么时候被带走。
我告诉二妹: 昨日未宣旨,我们就还有五日。
圣上每五日临朝一次。
今天过去了。二妹指着气孔,我点头,那还有四日。
二妹惊恐,躲到边上哭去了。
我依旧看着萧行。
夜深,又是更鼓连响五次时,萧行再一次睁开,撞在我望着他的视线中,他依旧讥笑一声,阖眼未动。
天明,狱卒将早饭丢在干枯的稻草上,我捡起来喂给我娘。
我娘不吃。她说她宁愿死去,也不想看我入教坊司。
还有三日。我告诉她,您再活三日,若无活路再寻死。
我娘依我,细嚼着干硬的馒头。
这一天是二月二,入夜后,依稀能听到街上游灯的喧闹声。
去年二月二我在做什么?
似在宫中陪着皇后观赏游灯,太子妃的莲花灯摔在我的裙子上,烧着了我的衣裳。
皇后训斥了太子妃。
太子领着太子妃与我道歉,我笑着说没事。
不知不觉五更天,萧行睁开眼,我依旧隔栏与他行礼。
他盯着我,我也看着他。
四周狼烟滚滚漫天飞雪,我似是随着他这一双眼,去了苍茫森寒的漠北。
将军。我收着心神,压着声音,百姓,需要您。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他那双黑沉沉但依旧清亮的眼睛,透出了一丝兴味。
许久,他笑了起来。
云申之那奸佞,竟能养出你这样的闺中千金。
他换了姿势,靠在木栏上斜睨着我,你盯我三日,到底是百姓需要我,还是你需要我?
我回他: 并无差别,我也是百姓。
三日来我盯他,就是为了现在。
若想越狱,我们妇孺九人,不提能否逃离,便是出去了也无处藏身。
但若有武艺高强,且有漠北为后盾的萧行同行呢?
我,要活下去。
但萧行不为所动,只捏着铁链向我示意。
我道: 只问将军想不想离开。如果您想,我就有办法解了您身上的铁链。
他面无表情地道: 不想
3
萧行不再理我。
他面前的馒头早就被老鼠拖走,我意识到他已经许久不曾吃喝。
为什么?
天亮,明日圣上就会临朝,留给我的时辰不多了。
狱卒将九个馒头两碗水丢进来,我起身唤住他: 官爷?
什么事?
萧将军的早饭,不送吗?
狱卒皱眉,训斥我: 你都要死了,管别人作甚?
说罢,他便要走。
他在自杀,我压低了声音,若他死在这里,天下百姓必会愤怒。
狱卒笑了,眼露讥讽,百姓愤怒与我何干。
我一字一句道: 百姓怒势必得由朝廷平。想平怒,杀人泄愤乃最佳手段。你细想想?
狱卒本要走,却猛然回头看我。
我静静回视他,目光笃定。
狱卒快步而去,稍后便送来米饭热汤,蹲在萧行面前,劝他用饭。
萧行若老僧入定,不动如山。
隔着木栏我,出声道: 让我劝劝萧将军?
萧行猛然睁眼看向我,这是白天里他第一次睁眼,我却不看他,恳切地与牢头道: 只求官爷给我母亲一壶干净的水。
牢头同意了,但却站在木栏外,做出防备之势。
我跪坐在萧行面前,将一勺饭送在他唇边。
萧行盯着我,打量着。
他目光森寒,像一汪深潭沉黑的不见底。
我有一瞬怯懦,但也只是一瞬,与生死相比一切都不足挂齿。
将军看我可有姿色?我问他。
他挑了挑眉,目光锁着我的视线,讥讽道: 丑
我扫了扫凌乱的鬓角,将军再看。
更丑他道。
我绷着脸,我十五岁便美冠京城,将军觉得我丑,便是眼光不行。
萧行笑了。
所以,你在用美人计?
我身无长物,唯一张脸。我平静地看着他,物尽其用罢了。
萧行推开饭勺,那日为何不对宋岩用?
我示意他先吃。
僵持一刻,他吃了这勺饭,我听到木栏外牢头长舒一口气。
第二勺萧行不动,我膝行了半步,与他距离更近。
离得近了,看清他脸上新添的疤,便多了几分可怖。
昔日俊朗英武的将军,沦落至此,不知是谁的不幸。
宋岩不值得。我道。
萧行吃了第二勺。
牢头感激不尽,萧行却没有,我离开时,他在我耳边道: 还是丑。
我屈膝行礼,应他: 是
此人油盐不进。想他离开,若他不愿意,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不能在他身上继续浪费时间。
小妹小声告诉我: 姐姐不丑,是将军的眼光不好。
二妹道: 将军常年征战,肯定分辨不出美丑。
我笑着点头。
隔壁,铁链轻响了一下,我看过去,萧行又已入定。
我要怎么做?
如若不能在牢中离开,那就只能先去教坊司再做打算。
可要是我们九人被分开呢?
我盯着牢门,从木栏出去到门,我进来时数过,一共二十六步、夜间狱卒四人,白日六人。
今夜值守的,是那位年长体弱的老狱卒。
其他三人下半夜会去睡觉。
在丑时到寅时最好动手。离开牢房自左侧院门出,行一条巷子便是宋岩的小院,他家中有马车两辆,病重老母与一仆妇。
天明挟他出城。
九对三,拼死一试。
我拨开稻草,在地上绘出路线,忽听到木栏外有人靠近,我抬头看向对方。
圣旨已拟,你姐妹四人入教坊司。
宋岩负手而立,睨着我,其他人由官家牙行发卖。
我攥紧拳,起身道: 多谢宋大人提前告知。
教坊司我打过招呼,不会让你接其他客人。
是。我与他露了笑颜,屏卿等您。
宋岩很满意,转身而去,路过萧行的牢房外,他停顿了一下,转身欲走,忽然腿膝一软,跌跪在地上。
宋岩捂着膝窝,愤愤地瞪向萧行,萧将军这是何意?
萧行轻嗤,废物。
4
夜已深,我静待着。
忽然铁链响了一下,我转过头去,视线撞在萧行的眼中。
我和他都没有说话,就这样凝视着对方。
他的目光告诉我,他知道我稍后会行动,那年老的狱卒性善,待他同伴睡去,我便会唤他进来。
这时,萧行敲了木栏。
吃饭他道。
狱卒正瞌睡,忽地惊醒,连忙将自己的夜宵让给萧行。
喂他又道,却一直盯着我。
狱卒手忙脚乱给他喂饭,萧行扫了他一眼,冷冷地道: 滚开。
是,是狱卒懂了,哀求地看向我。
我同意了。
依旧端着饭勺,我望着萧行,将军不寻死了?
萧行吃了勺里的饭,扬眉问我: 你觉得你能走得了?
我摇头。
但总要试试。
就是因为胜算微小,所以我才来求他,可他不愿意,我只能靠自己。
拿命试?
拿命试。
我们沉默对视着。
怎么不求我了?他声音低沉,像砂砾摩挲过我的耳畔,还透着一丝戏谑。
他在等我求他?
为什么?
美人计不能打动他,但我确实已身无长物。如今的云府,大厦倾塌,更没有什么可允诺他的。
我的心思飞快转着,心头一横,握住了他的手。
求将军。我柔声道。
我要出去,只要人活着,就有万千的可能。
我姐妹兄弟,我的族人性命……只要萧行愿意,我们就都有活路。
我猜不到他为什么改变主意,但他无疑是我能抓住的,最强劲的稻草。
只要他愿意,我不惜一切。
他视线凌厉,落在我的脸上,一层层剥开了什么。
我握紧了他的手。
想好了?他问我。
想好了我回他。
不悔?
无悔
他扫开碗,反握我的手,就在这时,他身后墙上的铁扣,哗啦一下连根拔起,尘灰飞舞。
我错愕地看着他。
他牵着我的手,一步一步朝门外走去。
琵琶骨上的锁链,于他而言,不是累赘,反而成了他的武器。
所到之处飞沙走石,摧枯拉朽
深夜京城的街道上,黑衣人影跳动,他们拥护着萧行,像暗夜蛰伏许久的饿狼。
森森獠牙,咬断守城士兵的脖子,滚烫的血溅洒了一地。
萧行搂着我纵身上马,策马而弛。
二月的夜风依旧寒意深重,但我却觉得温暖,这是属于我的风,活着的风。
我听到城墙上呼喝四起,有人喊道: 云大小姐拐走了萧将军,快上奏
我一怔。
萧行却笑了。
怎的是我拐你?我皱眉。
我本欲死,你进牢五日,我便越狱,说你拐走我,你不冤。萧行浅笑道。
难道将军不是早就想越狱,却苦于师出无名?
正好我来了,他就有了被美人迷惑,乱了心智的借口。
我不信萧行会因美人计。
他兴致不错,随你怎么想。
我抿唇道: 那我就这么想了。
萧行笑得很开怀,他的手搂在我的腰上,你高兴就行
我也忍不住笑了一下,又紧张地盯着路面,夜色深重,很怕他一个不慎连人带马摔在沟里。
他却很轻松,一路疾行人和马都沉着稳健。
再坚持一个时辰,便可落脚休息。他以为我慌,出声宽慰我,莫怕,我在。
我不怕。我道。
是吗?他偏过头,气息扫过我的耳畔,可怜我的手都快被掐断了。
我忙松手,窘迫得面颊滚烫。
5
我娘她们,由萧行不同的下属带着,分开行路。
等到漠北再汇合。
短短两个时辰,萧行的势力已震慑住我。
此刻我们落脚在驿站,驿丞恭敬待他,仿佛萧行只是办差路过。
将军为何甘愿被囚?
我捧着伤药,侯在净室外,萧行沐浴而出,光着上身,遍布的伤痕令人触目惊心。
他坐下,我给他后背上药。
他们证据确凿,我无力反驳,所以就在牢中小住几日。
萧行漫不经心,说他为什么谋逆。
他得力的副将投靠了太子,伪造了他的罪状,他看完后也觉得罪状做得精妙,还夸了副将行事有进步。
至于朝廷为何不杀他?
他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当他养的兵都是吃素的?
我道: 九死一生,将军将来必有大福。
他穿好衣服回头看着我。
这么说,你也是大福之人。
我笑着应是。
托将军的福。
他笑而不语,过去床上靠着。
我停在床边脱了外衣。
将军让一些,我睡外侧,夜里好照顾您。
我说完,他眼中划过惊讶之色,耳尖也微红了红,但迅速恢复如常。
你是萧某见过的,最有意思的女子了。
我散了发髻,将灯取来搁在床边。
哪里有意思?灯下,我问他。
他笑而不语。
我献出自己,求将军救我全家。如今将军做到了,我自当信守承诺。
我垂着眉眼,手指紧绞,心中十分害怕。
我曾幻想过我的新婚,烛影浮动锦被温软……
但从未料到,是在家破之后与人交易,在这老旧的驿站内行事。
你可真是言而有信。萧行撑着面颊看着我,不过我也有一问。
我深吸了一口气,在床沿坐下来,示意他问。
这一夜过后,你又有什么打算?
我猛然抬头看他,皱起眉头。
何意?将军要的是露水情缘吗?
我看云小姐求的才是露水情缘吧萧行面色微沉,似是对我不满。
我错愕地看着他。
说说以后,你有什么计划。萧行的视线扫过我的锁骨,停了一瞬又将目光移到烛火上。
烛火跳了一下,熄了。
房间很黑,只有我们彼此相近的呼吸声。
我低声道: 我兄长他们发配去了漠北,我想救他们。先保住一家人性命,再做打算。
他忽然坐直,离我很近。
然后呢?他问我。
慢慢筹谋回京报仇。我揪住了床单,撑着身体后仰,就算看不见他,我也能感觉到他极强的侵略性。
这个人,像极了猛兽。
与我见过的所有男性都不一样。
然后呢?他又往前倾了一些。
若还活着,就好好生活下去。我撑不住,手臂开始摇晃。
忽然腰间一松,他揽住了我,将我扶正,不满道: 废话真多。
我莫名其妙,不是你问我才说的?
他翻身背着我睡下,又闷声道: 我差人送了软榻,等会儿你睡过去。
将军确定?
你以为我真中了你的美人计?他唰一下掀了被子盯着我。
我从不知道,有人的眼睛在黑夜会这么亮。
不满和嘲讽,都在眼中表露得如此直白。
说了你长得丑,你的美人计对我没用。话落,又翻过被子,不再理我。
这人
我正要说话,驿丞敲门,送来软榻和被褥,靠床放着。
和衣躺下,竟是一夜无梦。
第二日换乘了马车,虽一路都有追查,但萧行总有办法避开。
我依旧在琢磨,萧行为何不高兴。
掀开窗帘打量外面,田间有七个小儿在嬉闹,我鬼使神差地问他: 将军可喜欢孩子?
他本闭目养神,忽然睁开眼睛看着我,嘴角扯了个笑容。
这奇怪的笑,等到了漠北,我才懂其中含义。
车马停下,街上忽冲出来七个小儿,有男有女围着萧行。
七嘴舌地喊着: 爹爹回来了。
还有个蹒跚学步的,口齿不清地喊他爹爹。
他忽将学步的提溜起来,塞在我的怀里,指使孩子,喊娘
那孩子一把搂住了我的脖子,软乎乎地亲了我的脸。
他龇着细牙,冲着我笑脆生生地喊着。
娘亲。
6
我看着萧行,示意他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毕竟谁多了七个孩子追着喊娘,都要惊一惊的。
萧行摸了摸孩子的头,语气挑衅地对我道: 你的未来计划里,恐怕要多几个孩子了。
他说完甩开膀子扬长而去。
他竟还得意?
我忽然想到他别扭的原因,是那夜我说的计划里,没有他?
我揪了最大的那个少年,能告诉我怎么回事吗?
夫人好。少年到底大些,没有跟着喊娘,我们的爹娘都死了,将军将我们安置在一处,由人照看。
我们都不是将军的孩子。
和我猜想的一样。
将军住哪里,给我带个路吧。
我在萧行的小院住下了,但他却一个月没有回家。
因为朝廷半年前就派了王将军和蔡监军,接管了漠北军权。
萧行要解决的事情不少。
我没有去打扰他,和我娘她们整理了房子,一边等着兄长他们,一边找事情做。
漠北比我想得要大。
士兵战时是兵,闲时是民。这一带荒地开垦,麦苗郁郁葱葱,长势极好。
漠北根本不是黄沙戈壁,和传闻中不一样。大妹掐了一个瘪着的麦穗,放在嘴里嚼着,继而露出惊喜之色。
包浆了,甜甜的。
是吗?我尝尝。
这一切,对于我们都是新奇的。
我们从锦衣玉食的云端,落在泥沼里,但好在我们都没有骄矜,新的环境和身份都适应得很快。
我们开个学堂吧。我和大妹道,这里只有两位先生,年老体弱,也不尽心。
云府的女儿,诗书六艺不敢说精通,但教孩子绰绰有余。
最重要的是,我们需要做些事,体现为人的价值。
大妹点头,我都听姐姐的。
学堂办了起来。起初确有些难,毕竟我们身份不明,又是女子,难免有人觉得我们无才无德,害了孩子。
于是我站在街上,捧着《诗经》,从早上读到中午。
许多人来听。
有人觉得我哗众取宠,但听了两日,便知我心意。
五日后,我和大妹以及两位夫子的新学堂正式开张。
一时,漠北城中的清苦百姓,都将孩子送来。
我还重拾了医书,背着汤歌辨着草药。
转眼到了五月。
我叔伯和兄长他们到了,进了军营。
萧行来信说人都活着。
我心中最后一块石头落地,便更专心教书和学医,还拜了军医为师,四处行医。
漠北九月就开始下雪,早上推开门,院子里积了一尺厚的雪,我正铲雪忽听到身后有脚步声。
回过头去,身着黑衣长袍的萧行,正抱臂斜依在院门上,似笑非笑地打量我。
我笑了起来。
才到吗?
萧行嗯了一声,进了属于他的院子,大约是惊讶与从前不一样了,一时愣住。
以前太简陋了,我用你给的家用,添置了一些家具,将军不喜吗?
我将插着花的梅瓶收走,萧行却接过放回原位,他看着我道: 像个家,挺好
我一怔,去给他倒茶。
他看着我的手,卿先生、卿大夫,唤你哪个?
我擦着粗糙的手,扬眉看着他,第三个称呼呢,将军为何避而不提?
什么?他端着茶盅的手一颤。
将军夫人啊。我落座,撑着面颊看他,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个称呼了。
他目光一沉,忽地抱起我拢坐在腿上,掐着我的腰反问我: 真喜欢?
他说这话时,视线像是猛兽,紧锁着我,我心头突突跳了几下。
颤抖着双手攀上他的肩。
他半年未归,难得回来,我需要抓住机会。
当然我道。
他扫了一眼自己肩上的我的手,又抬眸望向我的眼睛,面上的认真和期许渐渐淡去。
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种无力。
我刚刚做了什么,让他对我有这样的表情?
我一怔,他却已将我推起来,疏离地道: 都说你本事大,我将城中妇孺交给你了。
不过,朝中已集齐兵马攻打漠北,近日城中探子多,你行事小心。
他要走。
萧行我气急败坏,叉着腰堵着门,你,你把话说清楚再走。
7
我挑衅地看着他。
萧行抱着手臂,睨着我,你别和我装无知娇俏的少女。
我将叉着腰的手放下来。
半年来你开学堂、免费行医、凭空建了个漠北商会,还做了什么?他问我。
我停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挂不住。
建什么商会,你不就是想逼着我和关外开马市?他忽然捏住我的下颌,眯了眯眼睛,你背着我,还做了什么?
我被迫仰头看着他。
和蛮子勾结了?利用蛮子做外患,再利用我挑事,外患内忧之际,你就能借着东风回去找太子报仇了?
萧行一字一句地质问我。
他言语中的失望大过气愤,我柔着语调,想让他平静,将军息怒,我是想要报仇……
他打断我的话,依旧咄咄逼人。
你不是说自己喜欢将军夫人的位置?萧行嗤笑道,还是虚与委蛇,从未想过付出真心,仅仅是利用我?
气氛凝固成冰。
他指了指我,好算计,不愧是云申之的好女儿。
话罢,他拂袖而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也沉了脸。
他的意思,云申之是奸佞,我是他的好女儿,自然也是奸佞。
我垂眸看着自己粗糙的双手。
教书和行医最能得民心
我想开马市,但萧行不愿意。
蛮子因为萧行坐镇,早就畏首畏尾,不敢进犯。
可我需要蛮子,所以我通过商会的手延展去关外。
圣上和太子坐享安乐太久了,久到他们忘记了蛮子的威胁和凶残。他们歌舞升平,连萧行都敢囚禁。
他们以为没有萧行,还能继续夜夜笙歌。
天真
至于我爹是不是奸佞,我很清楚。
他只是太子手里的一把刀,刀好用自然高供于中堂,可等问责时,便就是刀的错。
我就是要让太子明白,刀会反噬。
他种下的恶果,我会不惜任何代价,送到他的嘴里。
让他吞下去
至于萧行,我依旧不确定他为什么愿意带着我一起越狱回漠北。
但结果是我要的。
这半年我虽未见他,但却能看到,整个漠北在他的治理下平静祥和。
萧行一腔赤子之心,把满腔热忱献给了漠北,献给了这里的百姓。
他足够强大无惧无畏,不屑勾结外邦。
而我身无长物,所以不惜代价穷尽算计,徐徐图之。
突然,门被推开,我以为是萧行,但进来的却是小妹,她用兜子装着一袋的苹果和冬枣。
将军给我的,将军真好。
她嘎嘣咬着枣子,又递了一粒给我,我娘说漠北商道被封了,这些南面的果子比金子都珍贵呢。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我娘留将军吃饭,他说有事就走了。小妹神秘地问我,你们吵架了吗?
我点头,吵了两句。
小妹斩钉截铁地道: 那肯定是大姐不对。
我捏着她的脸,是他先吵的,怎么是我不对?
大伯娘和我娘说悄悄话我听到了。她说大姐没动心就想坐稳将军夫人的位置,怕是将军不好糊弄。
我揉了揉眉心,还说了什么?
伯娘还说,您对将军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见着他就用美人计。将军都二十五了,他要是见色起意的人,早妻妾成群了。
我捂住小妹的嘴。
你快去学堂。以后不许偷听大人说话。
小妹将抱来的果子又都抱走了,因为我欺负了她的将军。
我握着仅有的一粒枣,不由苦笑。
姐姐。大妹跟着进来,有位姓乔的行脚商找您,在路口等。
我将枣丢给大妹,抓着斗篷匆匆出去。
姐姐,您为什么买关外的皮草?将军能弄到更好的。大妹追着问我。
我想给将军做大氅,怎么能让他给我弄皮草。我盯着大妹,帮我保密。
大妹点了点头,又强调,为什么要关外的?蛮子的东西臭烘烘。
8
乔敏亦是我站在街上读书招生的时候,认识的行脚商。
他今年二十七,子承父业,做关内外的生意。
买卖不小,但却是刀口舔血的生意。
去年萧行被关后,蛮子蠢蠢欲动几次。
一次他和他哥哥,正好在关外牧民家里收皮子。
蛮子见他们是汉人,当场就杀了他哥,他九死一生,但也废了一条腿,成了瘸子。
我和乔敏亦站在路口,我假意挑着他车里的皮子,实际和他聊天。
怎么样?
蛮子的首领说,您杀了萧将军,他就借兵给您。乔敏亦道。
知道了。我平静地换了一张皮子,口说无凭,按我交代的写信盖章了吗?
乔敏亦将信塞到皮子里,一起递给我,夫人,这皮子适合将军。
多谢了。我抱着皮子,问他多少钱。
乔敏亦忍不住问我: 夫人真要杀将军?
一杯毒酒的事。萧行再能耐,也扛不住砒霜,不必为我担心我随口回了,我的信送出去了吗?
乔敏表情错愕了一下,沉默后点头道: 不过,宋岩会给您回信吗?他才是您的仇人啊。
我把银票给他。这是萧行给我的家用。
这半年,他每个月初都会给我捎来一百两。
我没客气,分文不剩。
没有仇恨,只说利益。我道。
乔敏亦要富可敌国,完成他爹和哥哥的遗愿。
怎么才能富可敌国?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但我们可以一起努力。
他在赌,我也在赌。
他说我们像阴沟里的老鼠,邪恶又肮脏。
我说别怕,事成后我们花钱买史官的笔,乔敏亦笑着说这也是个好办法。
我回去读了蛮子首领写的信。
字很丑,但确确实实是他的字和章。
我认真盯着上面的字,细细临摹,又翻了一块鸡血石,刻了一块章。
十天后,宋岩的回信到了。
他一一给我答复,说可以帮我回京,重新给我一个身份,让我做他的妾。
宋岩的字好看,比蛮子的丑字好临摹。
我是识得他的字,但可惜抄家突然,我没来得及捎着一封。
两日后,我写好回信,找到乔敏亦,再帮我送去给首领,要说的话都在信中。
乔敏亦应是,当即走了。
信的内容很简单,我答应杀了萧行,问他可借兵多少。还告诉他朝廷兵马十月初二攻打漠北,请他初三出兵。
四日后,乔敏亦带着回信回来了。
隔一日我给宋岩回了信。
这次我没找乔敏亦,而是亲自揣着信去邮驿站。
邮吏骑马出城时,我站在路口亲自目送离开。
回家的时候,我在路口买了半斤酒,一些肉菜。
刚收拾好,萧行推门而入,视线在我正缝的皮草上打了个转。
给谁做的?他在桌边坐下,上面摆着碗筷酒菜,有客人来?
他风尘仆仆,脸上还有冷风割裂的憔悴。
人也瘦了不少,唯一双眼睛还能看。
我将衣服提起来,将军试试?
萧行试了,大小正合适。
我再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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