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坡的雾总比别处浓,寅时刚过,孙二娘推开酒店木门时,门板与门轴摩擦的"吱呀"声像被雾泡软了,漫在空气里迟迟散不开。
她反手将腰间的夜叉锦囊系紧,锦囊边角的银线在雾中泛着冷光,线头不经意蹭过门框裂缝,勾出半截嵌在木头里的细铁丝——那铁丝弯成个古怪的弧度,与后厨墙根那枚生锈的箭簇尾端,竟是同一道弯。
"老板娘,今儿的早肉要剁得碎些不?
"张青从后厨探出头,围裙上沾着新鲜的血渍,手里的剔骨刀还滴着水,刀光扫过雾层时,竟在对面茶摊的竹帘上投下道细碎的光斑。
茶摊前坐着两个戴斗笠的人,斗笠檐压得极低,手指却在茶碗边缘敲着,节奏慢得像数着时辰,每敲三下,就有片雾从他们肩头飘过,形状竟与孙二娘锦囊上绣的夜叉爪印重合。
孙二娘转身往灶膛添柴,火光"噼啪"窜起,映得她侧脸明暗交错。
灶膛深处的黑木牌被火光照得发烫,牌上交叉的刀纹里,三年前的血垢遇热泛出暗红,像要顺着木纹爬出来。
"碎些好,"她扬声应着,往灶里多塞了把松针,烟雾腾起时,正好遮住茶摊那两人投来的目光,"昨儿收的那副下水,得多炖半个时辰才够烂。
"张青拎着刀往后厨走,经过门槛时,鞋底踢到块碎石,碎石滚到街心,正停在茶摊那两人的脚边。
其中戴青斗笠的人弯腰拾石,袖口滑落的瞬间,孙二娘瞥见他腕上的刺青——半截狼头,獠牙处的针脚与自己夜叉锦囊的锁边针法如出一辙。
灶上的铁锅开始冒白汽,孙二娘掀开锅盖,蒸汽裹着肉香漫出来,与雾缠在一起,竟在门楣上凝成串水珠,顺着木缝往下淌。
水珠滴在门槛裂缝里,恰好落在那截细铁丝上,滋出点细碎的响,像谁在暗处轻轻叩了叩指尖。
茶摊那边突然传来茶碗落地的脆响,两个戴斗笠的人己没了踪影,只有打翻的茶水里,浮着片撕碎的纸,纸上用墨画着半截刀影,刀头的弧度,正与孙二娘灶膛里那黑木牌上的刀纹合上了缺口。
"老板娘,茶摊那俩走了?
"张青的声音从后厨传来,伴随着骨头被剁开的闷响,"刚瞅着他们往西边去了,背影倒像去年来收账的那拨人。
"孙二娘将黑木牌从灶膛里摸出来,牌上的血垢己凉透了。
她用布擦着牌面,忽然发现交叉刀纹的交点处,刻着个极小的"夜"字,笔画里还嵌着点银粉,在光线下闪了闪——那银粉的光,竟与刚才茶摊竹帘上的光斑同个成色。
雾渐渐淡了些,街对面的竹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挂着的蓑衣,蓑衣下摆的破洞处,缠着圈细麻绳,打结的方式与孙二娘锦囊的系带一模一样。
她往灶里又添了把柴,火光将黑木牌上的"夜"字映得发亮,仿佛有把无形的刀,正顺着这字的笔画,慢慢往深处刻去。
孙二娘将黑木牌揣回腰间,指尖划过锦囊上的夜叉爪印,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
也是这样的雾,一个浑身是血的汉子撞进酒店,临死前塞给她这木牌,说"夜刀符现世时,十字坡要藏好"。
当时她没懂,只看见汉子后心插着支短箭,箭簇上的纹路,与今早茶摊那人腕上的狼头刺青,在火光里竟重合了一瞬。
"老板娘,这副骨头碴子埋在哪?
"张青拎着桶碎骨从后厨出来,桶沿沾着点白花花的东西,细看竟是些细碎的瓷片,"刚才剁肉时从骨缝里掉出来的,怪得很。
"孙二娘探头往桶里瞅,瓷片边缘泛着青,拼起来像半个酒壶底,上面刻着个"卫"字,笔画被血浸得发乌。
她忽然想起昨晚收的那捆柴火,最底下压着张揉烂的纸,上面也有个模糊的"卫"字,当时只当是废纸扔了灶膛,现在想来,那纸烧起来时,火星溅得格外高,形状竟与今早斗笠人的刀鞘轮廓一般。
"埋后院老槐树下吧,"她接过桶往屋后走,鞋底踩过露水,在青石板上留下串湿痕,"那树根深,压得住。
"后院的老槐树歪歪扭扭,树干上刻满了刀痕,最深的一道里嵌着枚铜钱,是去年个过路人落下的。
孙二娘弯腰挖坑时,铁铲碰到块硬东西,扒开土一看,竟是半截生锈的腰牌,上面"锦衣卫"三个字被磨得只剩个"卫"字,边角的花纹,正与桶里的瓷片能对上。
"老板娘,前院来了个挑货郎,"张青在后厨喊,"说要换些肉馅,还问咱们收不收旧兵器。
"孙二娘把腰牌往土里埋时,指尖被划破了,血珠滴在"卫"字上,竟渗了进去,像活过来似的。
她往围裙上擦了擦血,转身往回走,刚到门口就撞见个挑着担子的货郎,担子两头挂着些针头线脑,最底下却露出截刀鞘,鞘尾的铜环上,刻着朵极小的夜叉花——与她锦囊上绣的那朵,花瓣数量分毫不差。
货郎抬头时,斗笠檐抬了抬,露出半张脸,嘴角有道疤,笑起来歪歪扭扭:"老板娘,听说你这儿收旧兵器?
我昨儿在西边林子捡着把断刀,刀把上镶着块黑木,你瞧瞧值几个钱?
"孙二娘的目光落在货郎腰间,那里别着个小铜铃,铃身上的纹路与灶膛里黑木牌的刀纹交叉处,正好能拼出个完整的"符"字。
她伸手接过货郎递来的断刀,刀把上的黑木果然与自己那木牌是同个质地,断口处的木纹里,还嵌着点银粉,在阳光下闪了闪——正是黑木牌"夜"字笔画里的那种银粉。
"这刀头断得蹊跷,"她指尖划过断口,"像是被同一种兵器削的,你看这斜茬。
"说着将断刀往货郎担子底下一凑,正好与那截露出的刀鞘对上,断口严丝合缝,像本就该是一对。
货郎的笑僵在脸上,手悄悄往担子后摸去。
孙二娘突然扬声喊:"张青,把后院那桶碎骨拎来,让这位小哥瞧瞧,咱们这儿的肉馅,都是用新鲜骨头剁的。
"张青拎着桶出来时,货郎的手停在半空——桶沿的瓷片在阳光下泛着光,正好映出他腰间铜铃的影子,铃响的节奏,突然与后厨墙上挂着的旧钟摆重合了,一下,又一下,敲得人心里发紧。
货郎突然弯腰挑起担子:"不了,这刀我还是留着吧,说不定能找个巧匠补补。
"转身要走时,孙二娘忽然说:"补刀得用黑木胶,城西李木匠那儿有,他去年给我补过砧板,用的胶里掺了银粉,可结实了。
"货郎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只闷闷地应了声:"谢了。
"挑着担子往西边走,背影在雾里缩成个小点,担子两头的铜铃晃着,铃声越来越远,却总在钟摆敲第三下时,准时应上一声,像在数着什么。
孙二娘望着他的背影,摸出腰间的黑木牌,阳光正好落在"夜"字上,银粉闪得格外亮。
她忽然想起货郎刀把上的黑木,断口处隐约有个"刀"字,与自己木牌上的"夜"字凑在一起,再加上刚才腰牌上的"卫"字……她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里,仿佛有个模糊的轮廓正在拼合,像块藏在雾里的拼图,刚露出个边角,就引得人心头发烫。
张青在后厨喊:"老板娘,肉要糊了!
"她应着"来了",转身往灶台走,经过门槛时,又瞥见那截细铁丝,弯成的弧度在阳光下投下道影子,落在地上,竟与货郎刀鞘的轮廓重合了。
灶上的肉香漫出来,混着雾里的潮气,在屋里打着转,像要把那些藏在暗处的影子,都裹进这烟火气里,慢慢炖出点滋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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