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得无声，一片一片，积在庭前的石阶上，将暮色映得惨白。
灵堂里香烟缭绕，巨大的“奠”字底下，沈聿安的照片悬在那里，仍是那副温文从容的模样，洞悉一切似的望着眼前缟素的世界。
我来迟了。
靴子踩过门槛，沾着湿冷的雪泥，一路行来，素白的帷幔在穿堂风中轻轻晃动。
沈家的子侄辈跪了一地，低低的啜泣声浮在凝滞的空气里，像一层拨不开的雾。
我的出现，让那些哭声微妙地顿了一顿，无数道目光黏上来，惊异，审视，还有不易察觉的鄙弃，很快又被他们熟练地压下去，重新垂下头，只剩下肩膀耸动的轮廓。
他们自然该惊异。
十八年，我住在沈家最好的别院，用度堪比公主，沈聿安纵我上天入地，连他亲生的儿女也要退我一射之地。
如今他死了，我竟最后一个才到。
灵枢前的蒲团柔软，我缓缓跪下去，脊背挺得笔首。
火光在铜盆里跳跃，吞噬着一沓沓的金箔纸钱，腾起的热气模糊了照片上他的眉眼。
他们说，我眉眼极像他早逝的白月光。
记忆裹着暖香袭来。
也是这样一个冷天，我缩在街角，冻得几乎失去知觉。
是他停下马车，玄色大氅扫过积雪，温热的指尖抬起我污脏的脸。
他看了很久，眼底情绪翻涌，是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
“可怜见的，”他叹息，那气息白蒙蒙地散在冷空气里，“跟我回家吧。”
沈家便是从那时起，成了我的囚笼，也是我的天堂。
他给我锦衣玉食，教我读书写字，纵容我一切不合规矩的恣意。
我生病，他彻夜守在榻前；我贪玩摔伤，他亲自替我上药；就连沈家上下最看重的婚事，多少青年才俊、世家子弟登门求娶，他一句“舍不得”，便轻描淡写地挡了回去。
我曾惶恐，曾不安，攥着他的衣袖问：“先生为何待我这样好？”
他只是抚我的发顶，眼神透过我，落向很远的地方，声音温和得能滴出水来：“你像极了一位故人。
见你欢喜，我便欢喜。”
十八年。
我活成沈聿安珍藏的一件赝品，一笔一划都描摹着另一个女人的影子。
我饮下这份殊荣，也咽下其间的苦涩，将那份日渐变质的依恋与不甘，仔细妥帖地收好，扮演他最乖觉、最知恩的纪念品。
心口堵得发痛。
我伸手，去拿更多纸钱，指尖却触到一片冰凉的硬物。
是一本薄薄的、线装的旧册子，混在一堆金银元宝里。
封皮无字，却被摩挲得起了毛边。
鬼使神差，我避开了管家伸来的手，将它拿起，拢在了宽大的孝袖里。
吊唁的人流来了又去，虚情假意的哀哭充斥耳膜。
我寻了个间隙，避到灵堂后一处闲置的耳房。
窗外雪光映进来，勉强能视物。
我颤抖着，掏出那本册子。
纸页泛黄，脆得像蝴蝶的翅膀。
是他的笔迹，我认得。
开篇尚是冷静自持的记录，某年某月某地，与外室柳氏之女诞生，为避祸端，托于育婴堂。
附一缕用红线细细缠好的、干枯的胎发。
柳氏……那个据说与他有过露水情缘、却红颜薄命早早香消玉殒的白月光？
指尖冰冷，一页页急急翻过。
后面的字迹渐渐凌乱，掺杂着难以言喻的焦虑与……厌恶。
他担忧这段隐秘牵连他的仕途，恐惧那女子的存在玷污他清誉的门楣。
他计议着如何将我永久地、安静地圈禁在他的掌控里，用无尽的“好”磨去我的爪牙，让我心甘情愿地做一个见不得光的影子，一个永不会开口索求名分的“故人遗念”。
——“貌类其母，然出身卑污，见之徒惹烦厌，唯假借思亡人之名，圈养之，以绝后患。”
最后一行字，墨迹深重，几乎戳破纸背。
像有一把冰锥，从头顶狠狠凿下，钉穿了我的天灵盖。
西肢百骸的血，瞬间凉透。
不是恩宠，是圈养。
不是眷恋，是囚禁。
那十八年无微不至的“好”，全是砒霜糖衣，是慢性的毒，是要将我养成一株离不得他、只能依附他汲取养分最终无声无息枯萎的藤蔓！
喉咙里涌上腥甜。
我扶着墙壁，剧烈地喘息，眼前阵阵发黑。
灵堂的诵经声遥遥传来，嗡嗡如群蝇叫。
那照片上的微笑，此刻看去，尽是冰冷的算计与嘲弄。
我一步步走回去，铜盆里的火将熄未熄，余烬闪着暗红色的光。
西下里忽然安静了许多。
该哭的似乎都哭累了，只余下几个老僧闭目念着往生咒。
我站定在盆前，从袖中缓缓取出那本册子。
纸张投入残火的那一刻，“轰”一下，火苗骤然蹿高，贪婪地舔舐着那些丑陋的秘密，映得我满脸灼热。
我抓起一大把沉甸甸的、印着往生咒的经幡，那是孝子贤孙们要一路抛洒的纸钱，毫不惜力地，将它们连同那本燃烧的册子，一齐摁进铜盆里！
火焰扭曲着升腾，扭曲的光影里，我仿佛看见十八年前那个雪地里的小女孩，看见十八年来那个被精心雕琢的替身，看见所有虚妄的温情和谎言，都在火中噼啪作响，烧得变形、焦黑、化为飞灰。
“——妹妹。”
一个声音，冷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自身侧传来。
我倏然转头。
沈知澜。
沈聿安的长子，如今这沈府真正的主人。
他不知何时来的，一身玄色孝服，衬得面容清俊冷肃，就站在几步外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我。
他看着盆中冲天而起的火焰，看着那些纷扬的灰烬，最后，目光落在我被火光灼得通红、却无一滴泪的脸上。
他的眼神深得像井，井水里沉着经年的寒冰。
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勾起的不知是讥讽，还是别的什么。
他问：“这戏，还要做给谁看？”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