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三十分，闹钟的嗡鸣像是从遥远的水底传来。
林克闭着眼，精准地一巴掌拍熄了它。
房间里重归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悬浮公交的低鸣。
他躺着没动，先做了三次深呼吸——这是“超管局”派发的《能力者日常情绪管理手册》里建议的——感受着体内那股沉睡的力量是否安稳。
它像一头被圈养的野兽，大部分时间蛰伏在脑垂体深处，温顺，甚至有些怠惰。
只有偶尔，当情绪这根缰绳松动时，它才会躁动地刨一刨蹄子。
还好，今天早晨它很平静。
他翻身坐起，套上那身蓝白相间、毫无特色的公立高中校服。
左手腕上，一个黑色哑光的金属手环触感冰凉。
这是“二级监管型”监控手环，能监测他的生命体征和Psi粒子波动，必要时能释放微电流进行“行为矫正”并报警。
客厅里，母亲己经准备好了早餐：合成蛋白块和一杯营养液。
看到他出来，她脸上挤出一个有些疲惫的笑。
“小克，昨晚睡得好吗？”
“还行。”
林克含糊地应着，坐下开始咀嚼那寡淡无味的蛋白块。
电视里正播放早间新闻，女主播用字正腔圆却毫无波澜的语调报道着：“…超管局昨日成功制止一起E级能力者失控事件，涉事者己被带往管理中心进行心理疏导…历史教研组提醒，本学期课程将涵盖‘大寂变’后社会结构演变单元，请同学们预习第…”母亲悄悄把电视音量调低了些。
家里有个“二级监管”的能力者，这个话题总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路上小心点。”
出门前，母亲照例叮嘱，目光在他手腕的手环上短暂停留了一下。
“知道了。”
第七公立中学看起来和城里任何一所高中没什么不同。
灰色的合金大门，方正的教学楼。
不同的是，林克没有走向主教学楼，而是拐进了旁边一栋标识着“综合楼”的建筑，上到三层。
这里的走廊更安静，门牌上写着“资源教室”、“心理辅导室”，最里面一间，则是“高二（特殊能力辅导班）”。
推开门，教室里己经坐了十几个人。
气氛比普通班级沉闷得多。
靠窗的位置，一个瘦高的男生手指间缭绕着一缕微弱的电弧，像玩玩具一样让它绕来绕去——张浩，能量操控系（电），三级监管。
他瞥了林克一眼，没什么表情。
前排一个女生正闭目养神，指尖轻轻按着太阳穴——李静，感知系（情绪感应），二级监管。
她似乎总能感受到周围人情绪的杂音，所以经常显得很疲惫。
林克的座位在中间。
他刚坐下，旁边的胖子就凑过来，压低声音：“嘿，林克，昨天那游戏新赛季开了，晚上组队？”
这是王涛，体能系（微弱强化），一级监管。
他的能力大概就是体育考试能轻松满分，副作用是饭量惊人。
“看情况吧，作业不少。”
林克低声回道。
上课铃响，走进来的不是学科老师，而是超管局派驻学校的辅导员，周老师。
一个总是穿着灰色制服，表情温和但眼神锐利的中年男人。
“同学们早。”
周老师放下教案，目光扫过全场，“今天上午第一节课，我们先进行例行Psi稳定性检测和心理评估。
请大家依次到前面来。”
一阵轻微的骚动，但没人抱怨。
这是常态。
一个个学生上前，将手放在一个笔记本大小的银色仪器上，集中精神。
仪器屏幕会显示波形图和稳定系数。
周老师则会问几个问题：“最近睡眠怎么样？”
“有没有出现无法控制的情绪波动？”
“能力使用欲望强烈吗？”
轮到林克。
他走上前，把手放上去。
冰凉的触感。
他收敛心神，努力压制着那深藏的力量，只想让它呈现最平稳无害的状态。
屏幕上的波形图平稳起伏，稳定系数：92%（优良）。
周老师点点头，在本子上记录着：“很好，林克。
最近感觉怎么样？
‘那个’有没有给你带来困扰？”
他指的是“崩坏”。
“没有，一切正常。”
林克回答，声音平稳。
“继续保持。
下一个，李静。”
回到座位，林克轻轻吐了口气。
每次检测都像过一次安检。
上午的文化课在普通教室和别的班一起上。
林克和王涛坐在角落。
老师讲课，学生们记笔记。
一切如常，首到物理课。
老师在讲台上讲解着电磁感应原理，用的是投影模型。
忽然，投影闪烁了一下，变得不稳定起来。
几乎同时，林克感到身旁张浩的身体瞬间绷紧了。
他扭头看去，只见张浩脸色发白，手指紧紧抠着桌面，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手腕上的监控手环发出了极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蜂鸣警示音——只有能力者能隐约捕捉到的那种频率。
他在失控边缘。
电能力者的情绪波动很容易干扰精密电子设备。
教室里大部分普通学生还没察觉，只是好奇地看着闪烁的投影。
林克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不是担心张浩，而是担心自己。
强烈的情绪波动，尤其是来自其他能力者的，有时会像投入水面的石子，在他体内激起不受欢迎的涟漪。
他能感觉到，那头沉睡的野兽动了一下，抬起了头。
他立刻深呼吸，试图压制。
但那股躁动感在蔓延，一种想要释放什么的冲动顺着脊椎爬升。
他的手心开始微微出汗。
讲台上的老师似乎也察觉到了异常，目光疑惑地扫视教室。
就在这时，坐在前排的李静突然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压抑的呻吟，猛地抱住了头。
她感知到了张浩剧烈的情绪波动和林克体内开始升腾的、极具破坏力的能量前兆，双重冲击让她难以承受。
这小小的骚动让几个学生看了过来。
糟了。
林克暗叫不好。
注意力集中过来，可能会让张浩更紧张，而他自己…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来集中几乎涣散的意志力。
他在心里对自己怒吼：停下！
压回去！
像勒住一匹受惊马的缰绳，他强行将那即将脱缰的力量拽回。
一阵短暂的眩晕袭来，胃里有些翻腾。
代价来了。
几乎在同一时间，张浩似乎也控制住了自己，投影恢复了正常。
他瘫在椅子上，大口喘着气，脸色依旧苍白，手环的警示音消失了。
李静也慢慢缓过来，脸色难看地揉着太阳穴。
老师推了推眼镜，似乎觉得刚才是设备的小故障，继续讲课。
周围的普通同学窃窃私语了几句，也没太当回事。
只有林克、张浩、李静三人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以及险些发生什么。
午休时间，特殊班的人通常聚在资源教室吃饭。
气氛比早上更压抑了。
张浩闷头吃饭，一言不发。
李静小口喝着能量饮料，脸色还是不太好。
王涛试图活跃气氛：“哎，刚才物理课真险啊，浩哥你差点把投影仪搞炸了。”
张浩瞪了他一眼，没说话。
“林克，你刚才没事吧？”
李静忽然轻声问，“我感觉你那边…能量波动很吓人。”
林克顿了一下，摇摇头：“没事，控制住了。”
一个平时很少说话、能力是“物体表面暂时硬化”的女生小声说：“周老师下午肯定要找我们谈话了。”
“妈的，这破手环！”
张浩突然低声骂了一句，烦躁地扯了扯手腕上的金属环，“跟狗链子似的！”
没人接话。
但某种无声的认同在空气中弥漫。
下午，果然周老师依次叫张浩、李静和林克去了心理辅导室。
轮到林克时，周老师的态度依旧温和。
“上午物理课的数据显示，你有短暂的Psi能级跃升，接近阈值。
能说说当时的情况吗？”
林克按照想好的说辞：“受到旁边同学能量波动的影响，有一点应激反应，但很快控制住了。”
他展示了手腕，“手环的稳定脉冲帮助了我。”
周老师看着电脑屏幕上的数据，若有所思：“‘崩坏’的应激反应确实比较特殊。
你的控制力比上次评估时有进步，这很好。”
他话锋一转，“但是，林克，你要知道，你的能力评级虽然只是二级，但‘崩坏’的潜在破坏力是很多三级甚至更高能力都无法比拟的。
一旦完全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持续的稳定是第一位的。”
“我明白，周老师。”
“平时可以多进行手册上的冥想练习，有助于强化意志屏障。
如果感觉有任何不适或者控制力下降的迹象，一定要立刻报告。”
“会的。”
放学铃声响起。
学生们涌出校门。
林克和王涛一起往外走。
快到校门口时，林克眼角余光瞥见校门外街角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
车窗玻璃颜色很深，但他似乎感觉到一道审视的目光从里面投来。
是超管局的例行监视？
还是因为上午的事件？
他不动声色地低下头，拉高了校服外套的拉链，遮住了一点手环，加快脚步混入人流。
和王涛在路口分开，林克独自走向公交站。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公交车摇晃着驶离站台，林克靠在窗边。
城市在窗外铺展。
高耸的复合材料建筑闪烁着全息广告。
广播里响起一个柔和的女声：“下一站，松林路枢纽站。
请需要换乘SR-7线前往新城区或‘协调区’外围的乘客做好准备。”
“协调区”。
那是政府、军方与部分民间超能力组织、甚至一些具有特殊技术的企业协商共治的试验区。
很多不愿意完全受超管局严格管束、但又希望合法利用能力谋生或进行研究的能力者会聚集在那里。
据说那里规矩不同，氛围也更复杂。
公交车停稳，林克随着人流下车，但他不需要换乘去协调区。
他得走另一条路回家。
穿过两条街，空气似乎变得稍微沉闷了一些。
这里的建筑更旧，街道也更窄。
在一个巷口，他看到了几张新贴的海报。
海报设计粗糙，上面画着一个握紧的拳头，拳头周围环绕着闪电和齿轮的图案，下面是一行醒目的标语：“团结才有未来！
加入我们，争取应得的权益！”
落款是一个小小的标志：“铁穹”互助会。
林克脚步没停，但目光在那海报上停留了一瞬。
“铁穹”。
最大的几个注册在案的民间超能力者互助组织之一，官方态度是“有限度的认可与监管”。
但私下里，很多人都说“铁穹”没那么简单，势力盘根错节，甚至传言拥有自己的武装人员。
快到家时，经过社区的小广场，几个老人正在下棋，旁边的公共全息新闻屏正在播放节目。
“…‘地平线兵团’发言人今日再次重申，他们将严格遵守《外星遗迹探索公约》，其安保人员仅用于保护科研基地和合法勘探队的安全…”新闻画面显示着一支身着灰蓝色制服、装备精良的队伍正在某处沙漠地貌进行训练的镜头。
地平线兵团。
一个获得了政府特许状的私人军事承包商（PMC），拥有极高的科技装备水平和雇佣兵力量，其中也吸纳了不少高端能力者。
他们的主要业务是保护在己发现的外星遗迹周边活动的团队。
新闻主播用平稳的语调继续：“超管局发言人对此表示认可，并强调与所有合法注册的民间武装力量保持沟通与合作，共同维护边境和遗迹区的稳定是第一要务…下面播放一则简讯：历史学界关于‘大寂变’起源的新一轮研讨会将于…”林克收回目光。
这些离他似乎都很遥远。
那是新闻里的世界。
他的世界是学校、家庭、手腕上的监控环，以及体内那头需要时刻警惕的野兽。
他只想平安度过每一天。
不知为什么，林克今天不太想要老老实实的回家，于是他离开了社区，而是左拐右拐的前往了经常去的图书馆。
夕阳正在下沉，将天空染成一片橘红。
远处，城市新区的摩天楼群矗立在暮色中，一些大楼的顶端闪烁着航空警示灯，像一颗颗冰冷的星星。
在那片璀璨的光影之下，不知道有多少股力量在活动：“铁穹”的人暗中串联；地平线兵团的佣兵们在偏远的前哨站巡逻；超管局的特工可能在追踪非法的武装分子…这一切的源头，都可以追溯到几百年前那场原因莫明、彻底改变了人类文明进程的“大寂变”——那场导致了全球范围内超能力现象突然爆发的巨大异变，其真相至今仍被层层封锁，众说纷纭。
而他，一个二级监管的“崩坏”能力者，只是这片巨大图景中一个微不足道、且极力想让自己更加微不足道的点。
今天的平静，保住了。
至于明天…他只能希望那头野兽继续安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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