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季总带着化不开的湿意，青石板路被雨水浸得发亮，连空气里都飘着淡淡的霉味。
程家的小院却收拾得干净，檐下挂着的竹帘半掩，遮住了屋内的微光，只漏出些微墨香，混着院角老梅树的残韵，在雨雾里缠缠绕绕。
程俭坐在窗边的矮凳上，手里攥着半块啃剩的麦饼，目光却黏在父亲程鸿手里的那张纸上。
那是张泛黄的进士榜单，边角被反复摩挲得发毛，程鸿的手指正停在“程鸿”两个字上，指腹的薄茧蹭过纸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二十年寒窗，就换这么张废纸。”
程鸿的声音很轻，像被窗外的雨声打湿了，落进程俭耳朵里时，带着说不出的沉。
他抬起头，程俭才看清父亲的眼——那是双曾盛满光的眼，年轻时读遍经史子集，讲起孔孟老庄时总带着意气，可如今，眼尾的细纹里全是散不去的倦，连瞳孔都像是蒙了层灰。
“爹，”程俭把麦饼放在竹篮里，轻声开口，“天凉了，您把窗关上吧，别着凉。”
程鸿没动，只是把榜单又往眼前凑了凑，像是要从那墨迹里看出花来。
“你还记得爹考中那年不？”
他突然开口，声音飘得有些远，“那会儿你才十岁，跟着你娘在街口等我，我抱着你举得老高，跟你说，咱程家要出头了。”
程俭当然记得。
那天的太阳特别好，把父亲的红袍照得发亮，街上的人都围着他们道喜，父亲的笑声比街边的锣还响。
可这份欢喜没撑过半个月，吏部的公文就送来了，上面写着“程鸿”二字与当朝护国神鸟“鸿鸟”名讳相冲，恐扰神佑，故“暂不任用，另候差遣”。
这“另候差遣”，一等就是五年。
程俭走到父亲身边，接过那张榜单，指尖触到纸面的凉意，像触到了父亲这五年的光阴。
“爹，吏部上个月不是又下文了吗？
说……说什么？”
程鸿自嘲地笑了笑，拿起桌边的瓷杯抿了口冷茶，“说让我去当个九品教谕，还是在偏远的县丞？
俭儿，你爹考的是二甲进士，不是街边摆摊算卦的！”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又很快低下去，带着难以掩饰的颓丧，“就因为一个‘鸿’字，就因为那只供在太庙的鸟，我这辈子就只能困在这江南小院里，对着这张破榜单发呆。”
窗外的雨下得更密了，打在竹帘上，发出噼啪的声响。
程俭看着父亲鬓角新添的白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
他想起小时候，父亲教他读“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说男人要有鸿鹄之志。
想起父亲深夜在灯下批注典籍，说要让程家的学问传下去。
可如今，这些志向都像被雨水泡过的纸，软塌塌地贴在现实里，再没了往日的挺括。
“爹，”程俭犹豫了半晌，终于把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我前几天翻您的《历代山水志》，看到谢灵运游遍江南，徐霞客踏遍五岳，他们……也没在官场里求前程，可也活成了自己想活的样子。”
程鸿猛地抬头看他，眼神里带着惊讶，又很快转为复杂。
他沉默了许久，才伸手拍了拍程俭的肩，指腹的茧蹭过程俭的衣领，带着些微的糙意。
“你是想出去走走？”
程俭点头，指尖攥得发白：“我想替您看看天下的山，看看那些您没机会去的地方。
或许……或许山水能解您心里的愁。”
程鸿没说话，只是起身走到书架前，从最上层抽出一块巴掌大的木牌。
木牌是老桃木做的，上面刻着“守心”两个字，字迹苍劲，是程鸿年轻时的手笔。
“这是我考中秀才那年，你祖父给我的。”
他把木牌递给程俭，“你要走，爹不拦你。
只是记住，山水虽好，也别忘了本心；路再远，也别忘了回家的方向。”
程俭接过木牌，掌心传来桃木的温凉，那两个“守心”仿佛带着温度，顺着指尖钻进心里。
他看着父亲眼角的细纹，看着窗外连绵的雨，突然觉得鼻子发酸。
他想说“我会回来的”，想说“我会带您想看的风景回来”，可话到嘴边，却只化作一个轻轻的“嗯”。
雨还在下，竹帘外的老梅树在风里轻轻摇晃，像在送别，又像在挽留。
程俭握着那块“守心”木牌，目光落在父亲手里的进士榜单上，心里忽然有了个念头——他要走出去，不仅是替父亲看山河，更是要在山水里，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一条不被“鸿鸟”困住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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