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轿摇晃,颠得人头晕眼花。
云芷端坐其中,一双素手交叠于膝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轿外喧哗鼎沸,是京城百姓争相围观靖王府世子迎亲的热闹景象。
可那喧闹,却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纱,模糊而不真切。
她微微抬手,指尖轻触脸颊上那凹凸不平的“胎记”。
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人皮面具传来,提醒着她此刻的身份——江南沈氏女,那个以丑陋闻名的女子。
“快看快看!
那就是世子妃的轿子!”
“听说丑得吓人哩,真是委屈世子爷了!”
“可不是嘛!
京城第一美男,竟娶了个无盐女,啧啧…”议论声肆无忌惮地穿透轿帘,钻进耳中。
云芷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羞愤,只有冰冷的讥诮。
委屈?
若他们知道这场婚事是她步步为营才求来的,不知又会作何感想。
靖王府,那是藏着她家族血案唯一线索的地方。
唯有嫁入王府,她才能名正言顺地踏入那龙潭虎穴,查清当年真相,告慰父母族人在天之灵。
容貌、名声、夫婿的怜爱…与血海深仇相比,皆如尘土。
轿身猛地一顿,终于停下。
喧哗声浪瞬间拔高,几乎要掀翻轿顶。
喜娘谄媚的声音在轿外响起:“请世子妃下轿——”轿帘被掀开,刺目的阳光涌了进来。
云芷微微眯眼,将宽大的袖口往下扯了扯,彻底遮住那双与“丑名”极不相称的、莹白如玉的手。
她垂着头,任由喜娘搀扶着自己,迈过火盆,踏过朱门,一步步走向那灯火通明、宾客云集的正堂。
每走一步,周遭的窃窃私语便清晰一分。
“天呐,你看那脸…” “这身段倒是不错,可惜了…” “世子爷真是好涵养,竟还肯拜堂…”她置若罔闻,目光只落在自己猩红的裙摆和绣鞋尖上,姿态怯懦而卑微。
正堂之上,红烛高燃。
她终于看见了今日的另一个主角——她的夫君,靖王府世子,萧煜。
他一身大红喜服,金线绣着繁复的蛟纹,衬得他面如冠玉,眉目如画。
那份近乎张扬的漂亮,确实当得起“京城第一美男”的称号。
只是此刻,他漂亮的眉宇紧紧蹙着,薄唇抿成一条冰冷的首线,看向她的眼神里没有丝毫新郎该有的喜悦,只有毫不掩饰的嫌恶与冰冷。
云芷的心湖未有半分波澜。
她安静地走到他身侧站定,闻到一股极淡的、清冽的酒气,混合着他身上昂贵的龙涎香。
司礼官高亢的声音响起:“一拜天地——”她依言转身,屈膝,下拜。
动作标准,却无半分新嫁娘的羞怯与激动,如同完成一场与己无关的仪式。
萧煜的动作明显迟滞了一瞬,带着极大的不情愿,几乎是草草弯了弯腰。
“二拜高堂——”堂上端坐的靖王与王妃。
靖王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
王妃嘴角虽噙着笑,但那笑意未达眼底,目光扫过云芷时,带着挑剔与冰冷的审视。
“夫妻对拜——”云芷转身,面向萧煜,缓缓俯身。
就在此时,萧煜忽然上前一步,靠得极近。
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一句:“沈氏,别以为进了王府的门你就是真正的世子妃。
安分守己地待在角落里,别脏了本世子的眼。”
他的气息喷在她的耳廓,带着酒后的微热,话语却冰冷刺骨。
云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沉默地完成了最后一拜。
礼成。
喧闹声再起,宾客们上前道贺。
恭喜声不绝于耳,却听不出几分真心,多是看好戏的揶揄与虚伪的应酬。
萧煜被一群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围住,那些人拍着他的肩膀,语气暧昧地调笑着。
“煜兄,真是难为你了!”
“春宵一刻值千金呐,哈哈…” “要不要兄弟几个晚点带你去百花楼散散心?”
萧煜脸色愈发难看,猛地仰头灌下一杯烈酒,目光再次嫌恶地扫过云芷的脸,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喜娘搀着云芷,欲将她先送入新房。
人群簇拥着,推搡着。
不知是谁在后面暗暗使了把力,云芷一个踉跄,向前扑去,头上的红盖头飘然滑落。
惊呼声西起!
整个正堂霎时间安静了一瞬。
所有的目光,或好奇,或恶意,或同情,或嘲笑,齐刷刷地聚焦在她的脸上。
那张脸,肤色蜡黄,左半边脸颊上,一大片暗红色的“胎记”从眼角蔓延至下颌,凹凸不平,在满堂红烛光辉下,更显得狰狞可怖。
云芷适时地表现出惊慌失措,猛地低下头,手忙脚乱地想捡起盖头,身子微微颤抖,将一个受惊羞愤的新嫁娘扮演得淋漓尽致。
“呵。”
一声极轻的、却充满蔑笑的嗤笑声从不远处传来。
是萧煜。
他看着她那狼狈慌张的模样,眼中最后一丝耐心也消耗殆尽。
强烈的反胃感毫无预兆地涌上喉咙,那片暗红的胎记在他眼中无限放大,扭曲,变得如同蠕动的毒虫。
他猛地抬手捂住了嘴,却控制不住胸腔剧烈的痉挛。
“呕——” 一声清晰的、干呕的声音,在骤然寂静的大堂里,如同惊雷般炸响!
他真的吐了出来。
尽管只是些酒水,但那动作,那声音,己是最极致的羞辱。
死寂。
绝对的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在脸上,错愕,震惊,继而转为更深的玩味与怜悯。
云芷捡盖头的动作顿住了。
她维持着半蹲的姿势,低着头,无人能看见她此刻的表情。
只有她自己知道,袖中的指甲己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也让她保持着绝对的清醒。
原来,这就是她未来要面对的夫君。
“世子爷!”
喜娘最先反应过来,惊慌失措。
萧煜一把推开前来搀扶的下人,脸色铁青。
他狠狠瞪了云芷一眼,那眼神像是看什么肮脏至极的秽物。
他猛地一挥袖,转身就走,毫不留恋地大步冲出正堂,将满堂的宾客和刚刚拜过堂的妻子,彻底抛在身后。
“世子爷!
您要去哪儿啊!”
内侍惊慌地追出去。
远处传来萧煜压抑着暴怒的低吼:“别跟着我!
看见她就倒尽胃口!
告诉父王母妃,我出去透口气!”
喧闹的喜宴,气氛彻底降至冰点。
宾客们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靖王重重一拍桌子,面色阴沉。
王妃用手帕按着嘴角,眼神复杂,最终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真是…不成体统。”
却也无多少真心责备之意。
云芷在无数道目光的凝视下,慢慢站起身,自己将盖头重新盖好。
她的声音透过盖头传出,低微而平静,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哽咽与麻木:“喜娘,扶我回房吧。”
喜娘这才如梦初醒,连忙搀住她,几乎是逃离般,快步离开了这令人窒息的正堂。
曲折的回廊仿佛没有尽头。
终于,一处僻静的院落出现在眼前,门庭冷落,甚至连喜庆的红绸都挂得敷衍。
“世子妃,这就是…您的住处了。”
喜娘的声音带着几分同情和尴尬,“世子爷他…许是喝多了,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嗯。”
云芷只淡淡应了一声,推门而入。
喜娘如释重负,匆匆行了个礼便赶紧离开了。
新房内,红烛高烧,布置得也算华丽,却空荡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
桌上放着象征吉祥的子孙饽饽、红枣花生,纹丝未动。
陪嫁过来的小丫鬟小桃正局促不安地站在屋里,见到云芷,连忙迎上来,脸上带着未干的泪痕和愤愤不平:“小姐!
他们、他们也太欺负人了!
世子他…小桃。”
云芷平静地打断她,自己动手拆下头上沉重的凤冠,“去打盆水来。”
小桃噎了一下,看着自家小姐那逆来顺受的模样,又是心疼又是委屈,一跺脚,转身出去了。
房门关上。
屋内只剩下云芷一人。
她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铜镜中那个模糊的、顶着恐怖容貌的身影。
烛火跳跃,映得镜中人的眼神幽深冰冷。
良久,她缓缓抬起手,指尖沿着耳后一道极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缝隙,轻轻一勾。
那层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被无声无息地揭了下来。
铜镜里,赫然映出另一张脸。
肌肤胜雪,吹弹可破。
原本蜡黄的脸色和那可怖的胎记消失无踪。
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一双眸子宛若秋水寒星,清澈剔透,却又因沉淀了太多东西而显得深不见底。
倾城之貌,绝世独立。
与方才那个丑陋卑微的新嫁娘,判若云泥。
她静静凝视着镜中的自己,目光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方才正堂之上那场极致的羞辱,似乎未曾在她心底留下半分痕迹。
窗外,隐约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以及远处飘来的、模糊的丝竹管弦之声。
那是京城最负盛名的烟柳之地——百花楼的方向。
她的夫君,在她新婚之夜,在给予她那般难堪之后,果然迫不及待地去了那里。
云芷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
很好。
他越是厌恶她,越是忽视她,她的行动才越发方便。
就在此时,窗外极远处,一棵高耸的古树树冠几不可察地轻轻动了一下,一道几乎融入夜色的黑影悄然隐去。
云芷似有所觉,眸光微凛,倏然转头看向窗外。
月色如水,庭院寂寂,空无一人。
是错觉么?
她微微蹙眉,抬手轻抚耳后。
或许,只是风声。
她吹熄了烛火,将自己隐于黑暗之中,开始仔细聆听这座王府深处的、不为人知的动静。
她的复仇之路,她的探寻之途,就在这新婚之夜的羞辱与冷寂中,正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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