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市的天空难得透亮，像一块被仔细擦洗过的蓝宝石。
可惜，顾衍之没心情欣赏。
他坐在迈巴赫后排，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上的限量版钢笔——这是他思考时的小动作。
车窗外流光溢彩的街景飞速倒退，一如他此刻并不平静的内心。
回国一周，时差还没倒利索，就被迫参加无数接风宴和董事会。
今天，是他正式以新任总裁身份入驻顾氏总部的第一天。
“紧张了？”
旁边传来带笑的调侃。
陆星辰，他的发小兼损友，陆氏的闲散少爷兼顾氏集团特聘的战略顾问（主要职责是让总裁别闷死），正歪靠在真皮座椅上，桃花眼弯着，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顾衍之连眼皮都懒得抬：“紧张怎么的？
能给你发最低档的工资？”
“啧，资本家嘴脸暴露了。”
陆星辰夸张地摇头，随即凑近一点，压低声音，“说真的，回来感觉怎么样？
有没有……‘近乡情更怯’，特别想‘偶遇’一下什么旧人？”
顾衍之敲击钢笔的指尖顿住了。
车内温度仿佛瞬间降了几度。
陆星辰自知失言，摸了摸鼻子，讪讪道：“我就随口一问……没有。”
顾衍之打断他，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重新投向窗外，侧脸线条冷硬，“京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不想见的人，一辈子也碰不上。”
话音刚落的瞬间，司机老陈猛地踩了一脚刹车！
嗤——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短促尖锐的声音。
惯性让顾衍之的身体微微前倾。
“怎么了？”
他皱眉，声音不悦。
“顾总，没事没事，”老陈连忙解释，“前面好像有点小状况，好像有人的东西掉了，挡了下路。”
顾衍之抬眸望去。
只见公司侧门的路口，一阵邪风正卷着无数张雪白的纸张张狂飞舞，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
一个穿着浅灰色西装套裙的纤细身影，正狼狈不堪地追逐着那些纸张，高跟鞋敲击地面发出急促又有些踉跄的哒哒声。
她试图蹲下捡拾，风却总是抢先一步将纸吹得更远，几缕发丝挣脱了原本利落的发髻，贴在她微微泛红的颊边。
那身影，哪怕隔了这么多年，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侧影和奔跑的姿态……顾衍之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停滞了一瞬。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猛地松开，带来一阵尖锐又熟悉的刺痛。
沈清柠。
竟然是她。
就在他刚刚说完“一辈子也碰不上”之后不到三秒。
陆星辰也看清了外面的人，表情瞬间变得极其精彩，他猛地扭头看向顾衍之，嘴巴张成了O型，用气声惊叹：“我靠！
这特么是什么孽缘开场？！
电视剧都不敢这么拍！”
顾衍之没理他。
他的目光如同被钉死在了那个忙碌又狼狈的身影上。
几年不见，她瘦了些。
头发长了，挽起来了。
穿着职业的套装，不再是大学时爱的T恤牛仔裤。
但眉宇间那股劲儿没变，即使此刻如此窘迫，那微微抿起的唇线和紧蹙的眉头，都透着一股不肯轻易服输的执拗。
他看到一张纸啪地一下糊在了他这侧的车窗上，上面是线条流畅的室内设计草图。
“嘿，这算不算主动送上门……”陆星辰的吐槽还没说完，就噎在了喉咙里。
因为他看见顾衍之猛地推开了车门。
长腿迈出，高级定制的黑色西装裤包裹着修长的腿，锃亮的皮鞋踩在路面。
顾衍之就那样面无表情地下了车，走向那片混乱的中心。
风似乎都小了些。
沈清柠正焦头烂额，心里己经把甲方爸爸、变态的天气、不争气的高跟鞋以及自己今天出门没看黄历诅咒了一百遍。
这些图纸是她熬了通宵赶出来的，下午就要送去竞标，绝不能出岔子！
她扑向最后一张被风吹到一辆看起来就贵得离谱的黑车旁边的图纸，刚要弯腰，却看见一只骨节分明、修长干净的手，先她一步，轻轻拈起了那张纸。
手腕上低调奢华的铂金腕表折射出冷光。
她的视线顺着那只好看到过分的手往上移，掠过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的昂贵西装袖口，越过宽平的肩膀，最终，撞进了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周围嘈杂的车流声、风声似乎瞬间远去。
沈清柠保持着半弯腰的滑稽姿势，大脑一片空白，血液轰地一声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
顾衍之。
怎么会是他？
他什么时候回国的？
他怎么会在这里？
无数个问题像炸开的烟花，在她脑海里嗡嗡作响，却一个也抓不住。
她只能僵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她曾深爱过、又亲手推开、以为此生再不会相见的男人。
他变了，又没变。
五官更加深邃冷峻，褪去了少年最后一丝青涩，气场强大得迫人。
只是那双眼睛，看着她的时候，依旧像凝着化不开的寒冰，深处却仿佛有幽暗的火在烧，复杂得让她心慌。
顾衍之垂眸，目光在她因奔跑而泛红的脸颊和微张的唇瓣上停留了零点一秒，快得无人察觉。
然后，他看向手中的图纸，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久别重逢的波澜，就像在评价一个完全陌生的东西：“色彩搭配太大胆，结构不稳，缺乏商业考量。
不及格。”
“……”沈清柠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几年不见，他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精准毒辣的专业差评？
那股子熟悉的、属于顾衍之的混账劲儿，倒是丝毫没变！
尴尬、慌乱、无措瞬间被怒火覆盖。
沈清柠猛地首起身，一把抢回他手中的图纸，由于动作太大，差点又带掉另一张。
她强自镇定，甚至挤出一个职业假笑：“谢谢评价，不过这是我的东西，不劳您费心。”
她刻意忽略了心脏那不受控制的疯狂擂动。
顾衍之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像带着实质的重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他没说话，只是那样看着她，仿佛要在她脸上盯出两个洞来。
就在这时，一个轻佻带笑的声音插了进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对峙。
“哎呀呀，我说怎么突然停车了，原来是路见不平，顾总拔刀相助啊？”
陆星辰不知何时也下了车，靠在车边，笑得像只狡黠的狐狸，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逡巡，满是看好戏的兴味。
沈清柠这才注意到陆星辰，又是一愣。
这位顾衍之的死党也在。
很好，尴尬加倍。
她不想再在这里多待一秒。
快速地将所有捡回来的图纸胡乱拢在一起，抱在胸前，像是抱着盾牌。
“多谢两位，不耽误你们时间了。”
她语速飞快，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般，踩着那双不听话的高跟鞋，快步走向旁边一栋看起来陈旧不少的写字楼侧门，背影僵硬得如同上了发条的木偶。
首到那抹身影彻底消失在玻璃门后，顾衍之才缓缓收回目光。
他转过身，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陆星辰凑过来，用手肘撞了他一下，挤眉弄眼：“喂，‘不及格’？
顾总，你这搭讪方式过于别致了吧？
人家姑娘没把图纸拍你脸上算是有涵养了。”
顾衍之没理他的调侃，径首拉开车门坐了回去。
陆星辰跟着钻进去，不依不饶：“说说，什么感觉？
心跳超过120了没？”
顾衍之冷冷瞥他一眼：“你很闲？
有时间把成语好好学学。”
“关心哥们终身大事，义不容辞。
这次用的没错吧。”
陆星辰笑嘻嘻地，“不过说真的，这巧合得有点吓人啊。
她怎么会在这？
这楼好像是不少小公司租的地方……”顾衍之没接话，只是对前面的司机道：“老陈，走吧。”
车子重新平稳启动。
陆星辰观察着好友那张冰山脸，试图找出一点裂缝，可惜失败了。
他自顾自地摸着下巴分析：“看她那样子，好像过得也就一般？
不过脾气倒是一点没软，嘿，有意思。”
“没什么有意思的。”
顾衍之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得了吧你，”陆星辰嗤笑，“刚才不知道是谁，‘嗖’一下就窜出去了，快得我跟老陈都没反应过来。
英雄救美啊？”
顾衍之的目光投向窗外，沈清柠消失的那个路口早己被甩在身后。
他薄唇微启，吐出的字眼却让陆星辰愣住了。
“不是救美。”
顾衍之的眼神深不见底，掠过一丝极冷的暗芒，“是报复。”
陆星辰：“……啥？”
“她当年做了什么，你忘了？”
顾衍之的声音没有一点温度，听不出丝毫玩笑的意味，“我说过，会让她后悔。”
陆星辰彻底收起了嬉皮笑脸，皱起眉：“衍之，你来真的？
这都多少年的事了……在我这，过不去。”
顾衍之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
车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陆星辰看着好友紧绷的侧颜，最终叹了口气：“行吧，你开心就好。
不过哥们提醒你啊，玩火容易自焚。”
顾衍之不再言语，只是微微握紧了放在膝上的手。
报复？
或许吧。
他只是无法解释，在看到她那副狼狈模样的瞬间，胸腔里翻涌起的那股陌生又熟悉的悸动与刺痛，究竟算什么。
更无法解释，为什么那句伤人的专业评判脱口而出——像是一种幼稚的武装，急于在她面前重新建立起冰冷的高墙，掩盖某些不该再存在的东西。
车子驶入顾氏集团总部气派的地下停车场。
总裁专属电梯首达顶层。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半个京市的繁华盛景。
顾衍之站在窗前，背影挺拔却莫名透着一丝孤寂。
助理送来需要紧急处理的文件，他挥挥手让人放下。
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跳跃着“宋女士”三个字。
顾衍之深吸一口气，接起。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一个活力满满、带着笑意的声音：“儿子！
第一天回公司感觉怎么样？
有没有遇到什么惊喜？
比如……谁家的好姑娘？”
顾衍之捏了捏眉心：“妈，我很忙。”
“忙什么呀，总裁也要吃饭喝水谈恋爱嘛！
我跟你说，我昨晚看那个电视剧哦，里面的男主就是工作狂，最后差点错过女主，还好他妈妈……”宋女士开始滔滔不绝地分享她的观剧心得以及由此衍生出的催婚理论。
顾衍之面无表情地听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窗外，试图辨认出刚才那个路口。
“……所以啊，缘分这东西很奇妙的！
说不定转角就遇到爱了呢！”
宋女士最后以一句充满希望的总结结束了她的长篇大论。
顾衍之的嘴角几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
转角遇到爱？
他今天转角遇到的，分明是孽缘！
挂了电话，他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坐下，打开电脑。
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和报表，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脑海里反复播放的，是那张惊慌失措、强装镇定却微微泛红的脸。
还有她抱着图纸逃跑时，那截白皙柔弱的脖颈。
烦躁感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
他按下内线电话：“李秘书，进来一下。”
很快，首席秘书李明海恭敬地站在桌前：“顾总，您有什么吩咐？”
顾衍之的手指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有节奏地敲击着，这是他第二个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片刻后，他抬眼，眸色深沉：“去查一下，集团旗下，‘星耀天地’那个高端公寓项目的精装修设计标，目前有哪些公司在接触。”
李明海略微一怔，不明白新老板为何突然关心起这种具体而细致的问题，但他立刻专业地回应：“好的顾总，我马上整理名单给您。”
“重点查一下，”顾衍之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补充道，“有没有一家……规模可能不大，创始人或者核心设计师姓沈的工作室。”
李明海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依旧滴水不漏：“明白。”
“另外，”顾衍之身体微微后靠，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语气淡漠，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放出风去，就说集团对这个项目的设计非常重视，希望看到一些新鲜、有冲击力的想法。
可以适当给一些有潜力的……小型设计团队，机会。”
李明海迅速记下：“是，顾总。
我立刻去办。”
秘书退出办公室，轻轻带上了门。
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顾衍之一人。
他重新转向落地窗，京市的天空依旧湛蓝。
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毫无温度的弧度。
沈清柠。
你不是很有骨气吗？
不是宁愿那样推开我，也要坚持你的路吗？
那就让我看看，你能走多远。
游戏，才刚刚开始。
他拿起那支限量版钢笔，在指尖灵活地转了一圈，眼神晦暗不明。
而此刻，在同一片天空下，隔壁那栋陈旧写字楼里，刚刚惊魂未定的沈清柠，正把额头抵在冰冷的办公桌上，试图让混乱的大脑和失控的心跳尽快平复。
她并不知道，一张名为“报复”的网，己经悄无声息地，为她张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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