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乔妮娜·璧央，乔妮娜·璧央在符村有个更常被人叫的名号——旺仔小乔。
至于为什么叫“旺仔小乔”还要从头说起。
那是她还在娘肚子里时，乔家正穷得揭不开锅，灶台上的火时断时续，米缸底常年露着底。
乔老爹是个闷性子，那天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杆敲了敲鞋底的泥，望着半空的米缸叹：“要是个仔就好了，能给家里添点旺气。”
娘正摸着肚子揉，听了就笑，不管是男是女，先把“旺仔”俩字定下了：“图个吉利，叫着也热乎。”
后来生下来是个丫头，乔老爹把裹着她的破布往怀里拢了拢，瞅着屋前那座小木桥——挠了挠头又补了句：“叫‘小乔’吧，听着亲近。”
就这么着，“旺仔小乔”这名号，跟着她在符村的土路上跑了七年。
此刻，旺仔小乔正缩在自家灶台后那堆快散架的草堆里。
身上那件红袄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针脚处还沾着灶灰，她把领口拢得紧紧的。
这袄是娘用攒了半年的碎布拼的，有染坊剩下的红绸角，有隔壁婶子给的旧布片，是她唯一能抵寒的衣裳。
灶膛里的火没烧旺，冷风从土墙的裂缝里钻进来，刮得她脸颊生疼，她把脚往草堆深处缩了缩，圆溜溜的眼睛却没离开灶台前的娘。
娘正捏着符笔画符。
那双手枯瘦，指节因为常年泡在调朱砂的冷水里肿得发亮，像冻透的萝卜，指腹上全是磨出的厚茧，黄黑黄黑的，却稳稳捏着支竹符笔。
笔杆是乔老爹上山砍毛竹削的，磨得油亮，竹纹里嵌着点朱砂渍，是用了三年的老笔了。
笔尖蘸着点暗红的朱砂——那是最便宜的“土砂”，调得稀稀的，在糙黄的符纸上划过时，线条总带着点颤。
“引火符的‘火纹’得拐个小弯，”娘低着头，声音哑得像被灶灰呛过，“不然引不出火，换不来糙米。
你爹去山里采‘火绒草’了，今天要是画不出十张能用的，咱家晌午就只能喝稀粥。”
旺仔小乔抿了抿冻得发紫的嘴唇，没吭声。
她知道“喝稀粥”是什么意思——碗里几乎看不见米，只有点浑浊的米汤，喝下去不到半个时辰就饿。
前几天断粮，娘就是靠这样的稀粥撑着，眼下眼窝都陷下去了，颧骨尖尖地凸着。
她悄悄把藏在草堆里的半截炭笔摸出来。
那是乔爹上次修房剩下的，被她在石头上磨得尖尖的，笔杆上还留着她的牙印——昨天饿极了，她偷偷啃过两口，硌得牙疼。
她瞅着娘刚画好的一张引火符，又看了看旁边那张被娘弃了的废符——那张废符上，娘漏画了火纹末尾那个小弯，就被揉了揉扔在一边。
旺仔小乔往灶膛边挪了挪，借着微弱的火光，在废符纸的空白处一笔一划地描。
她的手小，捏着炭笔有点晃，指尖冻得发僵，画两道就得往嘴边呵口气。
可眼睛却瞪得极专注，连眨眼都忘了。
她记得娘画这个弯时，手腕是往回勾了半寸的，她就学着勾；娘画的线条末尾轻顿了一下，她也跟着顿。
灶膛里的火星“噼啪”跳起来，溅在她手背上，烫得她缩了缩，却没停笔。
“小乔？”
娘忽然停了笔。
旺仔小乔吓了一跳，手一抖，炭笔在符纸上划了道歪线。
她慌忙把废符纸往草堆里塞，脸颊涨得通红，像偷了东西被抓包的猫。
抬头时，正撞见娘看过来的眼神——没有生气，反倒带着点复杂的软。
娘放下符笔，走过来蹲在她面前。
粗糙的手指拂过她冻得发红的脸颊，指腹上的茧蹭得她有点疼，却很温暖。
娘捡起那张被她塞了一半的废符纸，展开来。
看清上面那道描得整整齐齐的火纹弯时，娘的眼尾轻轻颤了颤，像被风吹动的蛛丝。
“炭笔糙，伤符纸。”
娘没骂她，只是从怀里摸出个布包。
打开来，里面是半截用剩下的符笔——笔杆断了，只剩一小截能用的笔尖，笔尖上还沾着点干了的朱砂。
“以后用这个仿。”
旺仔小乔攥紧了那半截符笔。
笔杆凉冰冰的，竹纹硌着掌心，却让她心里暖烘烘的，像揣了块热炭。
她抬头看娘，娘正转身往灶台添柴，后背的衣裳磨破了个洞，露出里面单薄的里衣，风一吹，里衣就贴在背上，能看见脊椎的形状。
“娘，”她小声说，声音有点抖，“我仿得像，以后就能画好多引火符，换好多糙米，让你和爹不用喝稀粥。”
娘添柴的手顿了顿，没回头，只轻轻“嗯”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哽咽。
灶膛里的火苗“噼啪”跳了一下，映在她的红袄上，也映在她捏着符笔的小手上——这双手还小，却己经攥住了全家人活下去的指望。
屋外的晨雾渐渐散了些，符村的土路上，有人扛着锄头走过，脚步声“咚咚”地敲在泥地上。
旺仔小乔趴在灶台边，借着光，又拿起那张废符纸。
她把炭笔放在一边，用那半截符笔蘸了点灶膛里的灰烬，小心翼翼地往下描。
这次没抖，笔杆在小手里攥得稳稳的。
她学着娘的样子，手腕往回勾，线条末尾轻顿，画出来的弯，竟和娘画的差不离。
“对，就这么画。”
娘不知什么时候转了过来，站在她身后，声音柔得像米汤，“仿得像了，就能换糙米，再给你换个新袄。”
旺仔小乔点点头，她没见过新袄是什么样的，也不知道糙米管够吃是什么滋味，她只知道，屋前的小桥还在，灶膛里的火没灭，娘在，她手里有符笔。
只要她仿得够像，总有一天，能让灶台上的米缸装得满满的，让娘不用再对着废符纸叹气。
红袄的衣角蹭过符纸，沾了点淡淡的朱砂印，像朵开在寒灶边的小花儿。
她看着那点红，小眉头紧紧皱着，每一笔都像是在勾勒一家人未来的希望。
她的脸颊被灶膛映得通红，眼睛里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坚毅。
就在她沉浸其中时，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是乔老实疲惫的声音：“他娘，我回来了！”
旺仔小乔猛地抬起头，眼神里满是期待，娘也赶忙起身，迎了出去。
乔爹走进屋，肩上扛着一捆湿漉漉的“火绒草”，裤脚沾满了泥，脸上还挂着被树枝划破的血痕。
“山里雾气大，找这草费了些功夫。”
他喘着粗气，把草放在一旁，目光落在旺仔小乔手中的符笔上，眼神里闪过一丝欣慰。
“小乔，你在画符啦？”
乔老实蹲下身，粗糙的大手摸了摸旺仔小乔的头，“好好学，等你学会了，咱家日子肯定能好起来。”
旺仔小乔用力地点点头，把手中的符笔攥得更紧了：“爹，我一定好好学，以后画好多好多符，换好多糙米，让你和娘不用这么辛苦。”
乔爹眼眶微微泛红，他站起身，和娘对视一眼，夫妻二人的眼神里满是对未来的期许。
一家人围坐在灶前，开始处理这些“火绒草”。
乔爹负责把草洗净、晾干，娘则在一旁指导旺仔小乔，如何把“火绒草”的纤维和朱砂混合，调出最适合画符的颜料。
旺仔小乔学得认真，小手上沾满了草汁和朱砂，却毫不在意，眼睛紧紧盯着娘的一举一动。
“记住，调颜料的时候，手法要轻，动作要稳，不然会影响符的效果。”
娘耐心地说着，一边演示，一边把调好的颜料递给旺仔小乔，“你来试试。”
旺仔小乔接过颜料，学着娘的样子，轻轻搅拌，眼睛里透着紧张与专注。
不一会儿，一碗色泽均匀的颜料就调好了，虽然比不上娘调的，但己经有模有样。
“小乔真厉害！”
乔老实夸赞道，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等这火绒草干了，就用你调的颜料画符，肯定能行！”
旺仔小乔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红扑扑的，心里却像吃了蜜一样甜。
夜幕渐渐降临，屋外传来此起彼伏的虫鸣声。
旺仔小乔一家人还在忙碌着，他们把晾干的“火绒草”碾碎，和朱砂颜料充分混合，又把那些用过的废符纸一张张整理好，准备用来练习画符。
娘点燃了一盏油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整个屋子。
旺仔小乔坐在桌前，拿着那半截符笔，开始在废符纸上练习。
她的手不再颤抖，线条也越发流畅，每一笔都饱含着对未来的憧憬。
“娘，你看我画得怎么样？”
旺仔小乔把画好的符递给娘，眼睛里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娘接过符，仔细端详着，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小乔，你画得真好，这火纹弯得跟娘画的一模一样。
再练练就可以试着画完整的引火符了。”
旺仔小乔开心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屋子里回荡，驱散了一天的疲惫。
夜越来越深，乔爹和娘都己经睡下，旺仔小乔却还坐在桌前，借着微弱的灯光练习画符。
她的眼皮越来越沉，却始终强撑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学会画符，让家里过上好日子。
终于，她实在坚持不住，趴在桌上睡着了，手中还紧紧握着那半截符笔，梦里，她看到家里的米缸装满了糙米，爹娘穿上了新衣服，她也穿上了漂亮的新袄，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开心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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